五月十五日,滨城,总部会议室。
投影屏幕上并列着三组数据:左边是滨城、苏州、广州三地的产能报表,中间是巴黎、东京、北京、上海四店的销售曲线,右边是现金流预测。林卫东坐在长桌尽头,手里拿着激光笔,红点在现金流预测的“六月”一栏上停住,那里有一个刺眼的红色负号。
“六月份,现金流缺口预计两百三十万。”财务总监老周的声音很平静,但会议室里每个人都感到一阵无形的压力,“主要支出是广州新线的设备尾款八十万,苏州工厂的二期扩建预付款五十万,巴黎追加订单的备料款七十万,以及东京店的营销推广费三十万。收入方面,巴黎订单回款周期是货到后六十天,东京的‘匠作唯一品’虽然热销,但单价高销量有限,常规款又受丽新价格战影响,增长乏力。北京上海店稳定,但贡献有限。”
林卫东放下激光笔,看向在座的每个人:陈师傅、杨秀娟、王教授、郑总监、刘建军(电话连线)、唐静(视频连线)、小野(视频连线)。所有人都面色凝重。
“两百三十万的缺口,怎么补?”他问。
“最简单的办法,推迟付款。”郑总监说,“广州的设备尾款可以谈分期,苏州的扩建可以暂缓,东京的营销费可以削减。但这些都是短期手段,不解决根本问题。根本问题是,我们扩张太快,现金流跟不上扩张速度。”
“但我们不能不扩张。”刘建军在电话里说,“巴黎站稳了,欧洲其他市场在观望,如果这时候收缩,之前投入就打水漂了。东京跟丽新打得正凶,营销费一砍,客人马上被抢走。广州新线是布局未来的关键,停了,国内市场的增长点就没了。苏州扩建是为了掌握面料源头,停了,供应链就不稳。”
“那钱从哪来?”老周反问。
会议室沉默。窗外的滨城,初夏的阳光正好,会议室里却像笼罩着一层阴云。
陈师傅忽然开口:“小林,咱们的衣服,能不能再提点价?”
“提价?”林卫东看向他。
“巴黎的老佛爷,一件外套卖两千欧,合人民币一万六。咱们的出厂价才两千。中间那一万四,都被渠道和品牌溢价吃掉了。如果咱们自己的品牌做起来了,是不是可以多分一点?”陈师傅说得很慢,但每个字都清晰,“我不是说乱提价,是咱们的衣服,值更多钱。巴黎的客人愿意为‘手工的温度’买单,东京的客人愿意为‘匠作唯一品’排队。说明咱们的东西,在他们心里,不止现在这个价。”
唐静在视频里摇头:“陈师傅,提价要非常谨慎。巴黎的市场刚刚接受我们,突然提价,客人会觉得我们浮躁。而且提价需要更强的品牌力和产品力支撑,我们现在还处在靠性价比和故事打市场的阶段。贸然提价,可能会失去刚建立起来的客户基础。”
“那不提价,就压缩成本。”杨秀娟说,“广州新线的人力成本比滨城低30%,如果培训顺利,三个月后效率上来,成本还能再降。苏州那边,沈厂长在试新工艺,面料成本有下降空间。生产端,我可以再优化流程,减少浪费。但这些都需要时间,远水解不了近渴。”
“还有一个办法。”王教授推了推眼镜,“融资。华平那边的投资款还剩一些,但按现在的烧钱速度,撑不过年底。我们可以启动b轮融资,估值可以比A轮高,应该能拿到钱。但融资会稀释股权,而且投资方会有业绩对赌压力。”
“融资是最后的选项。”林卫东摇头,“一旦引入新资本,公司的节奏就可能被带偏。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稳扎稳打,把产品、渠道、品牌做实,而不是用资本催熟。”
会议开了两小时,没有结论。每个人都知道问题在哪,但没有立竿见影的解决方案。成长的烦恼,就是明知道方向对,但脚下的路,每一步都硌脚。
散会后,林卫东一个人留在会议室。他看着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在风里哗哗作响。想起三年前,这个小服装厂还在为下个月的工资发愁,为一批外贸订单的质量焦虑。现在,他们有了巴黎的订单,东京的专卖店,广州的新线,却要为两百万的现金流缺口失眠。
手机震了,是周启明。
“小林,会开完了?现金流的事我听说了。”
“周先生,您消息真灵通。”
“华平是股东,我当然关心。”周启明顿了顿,“小林,两百三十万,对现在的卫东来说,是个坎。但跨过去,就是一片天。我认识一个朋友,做供应链金融的,可以给你们做应收账款保理,把巴黎的订单回款提前变现,利息不高。但需要老佛爷那边的付款确权文件,你们得去谈。”
应收账款保理。这确实是个办法,但意味着要把未来的利润提前折现,而且需要巴黎的配合。
“利息多少?周期多长?”
“年化8%,六个月。你们现在巴黎的订单额一千两百万,按80%质押,能拿到九百六十万现金。扣除利息,实际到手九百二十万左右。足够覆盖缺口,还有富余。”周启明说,“但小林,这是借未来的钱,救现在的急。如果未来订单跟不上,或者回款出问题,压力会很大。你要想清楚。”
“我想想。明天给您答复。”
挂了电话,林卫东走出会议室。经过“巴黎专线”车间,听见里面缝纫机稳定的嗒嗒声。透过玻璃,看见杨秀娟在教一个新工人缝袖窿,手把手,一遍又一遍。那个新工人很年轻,顶多二十岁,学得很认真。
他想起陈师傅的话:“咱们的衣服,值更多钱。”
是的,值更多钱。但怎么能让市场认可这个“更多”?
他走到“温玉坊”,陈师傅在里面对着一块面料样品发呆。是新的夏季“轻温玉”,薄荷绿色,在灯光下像一汪清泉。
“陈师傅,还在调色?”
“嗯。夏季颜色要清爽,但不能飘。这个薄荷绿,调了七次,还是觉得轻浮。”陈师傅把面料递给他,“小林,你摸摸,是不是少了点‘根’?”
林卫东接过,对着光看,手感轻盈透气,颜色干净,但确实像陈师傅说的,少了点沉淀的质感。“是有点飘。但夏季面料,不就是要轻吗?”
“轻是轻,但不能浮。浮的衣服,穿在身上没分量,人也跟着飘。好衣服,要能镇得住人。”陈师傅又拿起另一块样品,是稍深一点的竹青色,“你看这个,重了0.5克,但质感就扎实了。可夏季穿,又怕热。难啊。”
林卫东看着陈师傅花白的头发,和那双因为常年摸布而粗糙但稳定的手。这个老人,在为一克面料的重量、0.1级的色差较劲。而自己,在为两百万的现金流、为融资、为扩张烦恼。
谁更接近这个品牌的本质?
“陈师傅,如果我们把衣服提价20%,您觉得,客人能接受吗?”
陈师傅看了他一眼,放下面料:“小林,价格不是咱们定的,是衣服自己定的。衣服好,客人觉得值,贵点也买。衣服不好,白送也嫌占地方。你现在问我,我没法答。你得去问巴黎的老佛爷,问东京的小野,问买了咱们衣服的客人。”
他顿了顿,又说:“但我知道,咱们现在的衣服,比三年前好。好很多。所以,它应该更值钱。但这个‘更值钱’,不是咱们说了算,是市场说了算。市场认,你就提。市场不认,你硬提,就是自绝生路。”
林卫东点头。是啊,市场说了算。而市场,是由一个个具体的客人组成的。他们用真金白银投票,决定一个品牌的价值。
“我明白了。陈师傅,您继续调色。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走出“温玉坊”,林卫东回到办公室。他打开电脑,开始写邮件。一封给唐静,让她准备巴黎老佛爷的付款确权文件,洽谈应收账款保理。一封给小野,让她详细分析东京客人对“匠作唯一品”的价格敏感度,和丽新的竞争态势。一封给杨秀娟,让她压缩广州新线的非必要开支,但培训不能停。一封给刘建军,让他接触国内的高端商场,看能不能谈成联营模式,降低渠道成本。
一封一封,把问题拆解,把任务分配。然后,他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