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林卫东就出了门。
他没去找王大海,而是先去了刚子家。刚子住在纺织厂家属院后面的棚户区,两间低矮的平房,门口堆着蜂窝煤。
“卫东!”刚子正在院子里打水,看到他来了,把水桶放下,“这么早?”
“事儿办得怎么样?”林卫东开门见山。
刚子擦擦手,把林卫东让进屋。屋里很简陋,一张桌子两张床,墙上贴着泛黄的年画。刚子妈正在灶台前烧火,看到林卫东,热情地招呼:“卫东来了?吃了没?婶子煮了粥。”
“吃了,张婶。”林卫东礼貌地说,然后看向刚子。
刚子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子,打开,里面是个布包。他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的钱。
“我跑了七八家,能借的都借了。”刚子数着钱,“战友李强借了五十,他爸是屠户,手头活泛。开车的刘师傅借了八十,供销社的老陈借了三十……总共凑了二百一十块。都说好了,十天,多还十块钱利息。”
林卫东接过钱,一张一张点清楚。十块的、五块的、两块的,还有毛票,都叠得整整齐齐。
“你写了借条没?”
“写了。”刚子从箱子里拿出个小本子,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借钱人、金额、日期,还有按的手印,“按你说的,都按了手印。”
“好。”林卫东把本子收好,从自己兜里掏出十块钱塞给刚子,“这钱你拿着,给你妈买点肉。这几天辛苦你了。”
“我不要……”刚子推辞。
“拿着。”林卫东语气坚决,“兄弟归兄弟,账要算清。这趟生意成了,咱们按说好的分。你先垫的钱,该给。”
刚子妈在一旁听着,眼里闪着泪花:“卫东,你这孩子……仁义。”
“张婶,是我该谢谢您,肯让刚子跟我闯。”林卫东诚恳地说,“您放心,我带刚子走的是正道,赚的是干净钱。过不了多久,咱也盖新房,买电视,让您享福。”
“哎,哎……”刚子妈抹了抹眼睛。
从刚子家出来,林卫东身上有了二百一十块。加上昨晚剩下的八十多,总共不到三百。
离九千二还差得远。
但他不慌。下一步,是王大海。
王大海住在纺织厂的干部楼,虽然也是筒子楼,但比林卫东家住的平房好多了。他家在三楼,林卫东敲开门时,王大海正准备出门。
“卫东?”王大海四十出头,身材发福,穿着白衬衫、黑裤子,手里提着个公文包,“你怎么来了?你爸的腿好点没?”
“好多了,谢谢王叔惦记。”林卫东说,“王叔,我有点事想跟您谈谈,就十分钟,不耽误您上班。”
王大海看看表:“行,进来吧。”
屋里比林卫东家宽敞,有沙发、茶几,还有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这在1988年可是稀罕物。
“坐。”王大海倒了杯水给林卫东,“你妈昨天找过我了,说你有点生意想做?”
“是。”林卫东不绕弯子,“王叔,我知道您一直想做生意,但没门路。现在,门路我有了,缺本钱。想找您合伙。”
“哦?”王大海来了兴趣,“什么生意?”
“倒腾国库券。”林卫东拿出那个小本子,翻到价格对比的那页,“您看,上海收券92块,温州卖101块,九个点的差价。如果能凑够本金,跑一趟,几天时间,利润可观。”
王大海接过本子看了看,又抬头看林卫东:“这消息靠谱?”
“我刚从温州回来。”林卫东从怀里掏出和陈老四交易时对方给的名片,“这是温州那边的大庄家,陈国华。我跟他说好了,十天之内,给他供一万块面额的券。价格一百零一,现金结算。”
王大海拿起名片看了看,又盯着林卫东:“一万块面额?本金要九千多,你上哪弄这么多钱?”
“所以来找您。”林卫东直视王大海的眼睛,“王叔,我算过了。九千二本金,跑一趟温州,毛利九百。扣除路费、吃饭、人情打点,净赚八百没问题。如果您投一千,十天后,我还您一千一。如果您投得多,咱们按比例分利。”
“十天,一百块利息?”王大海眯起眼睛,“这可比银行高多了。”
“风险也比存银行高。”林卫东实话实说,“路上可能遇到抢劫,可能收到假券,可能温州那边价格变动。但这些风险,我能控制。我已经跑过一趟,路线熟,人也认识了。而且……”
他顿了顿:“王叔,我知道您不放心。这样,您要是投资,可以派人跟着,或者我把身份证押您这儿。生意成了,您拿钱;生意不成,我砸锅卖铁也还您本金。”
王大海没说话,点了支烟,慢慢抽着。
林卫东也不急,安静地等着。他知道,王大海在算账。这个人前世能发财,就是因为胆大心细,敢赌,但不会盲目下注。
“你要多少?”一支烟抽完,王大海问。
“越多越好。但最少一千,最多……您看着投。”
“一万块面额的券,你都要?”
“都要。我跟陈老四说好了,十天为期。如果拿不出来,以后这路就断了。”林卫东说,“王叔,这是个机会。国库券地区差价,最多还能做一年。等国家全面开放转让市场,价格透明了,就没这利润了。咱们要赚,就赚这第一波。”
王大海又点了支烟,这次抽得更慢。
屋里很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林卫东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但他表情平静,手放在膝盖上,很稳。
“我投两千。”王大海终于开口,“但有个条件。”
“您说。”
“第一,我要派个人跟着,不是我信不过你,是这么大笔钱,我得看着。”王大海说,“第二,借条要写清楚,十天,还两千二。第三,这生意要是成了,下一趟我还投,但利润要重新谈。”
“可以。”林卫东毫不犹豫,“王叔,您派谁跟着?”
“我小舅子,赵志刚。他在运输队开车,经常跑长途,路上有照应。”王大海站起身,从里屋拿出个铁盒子,打开,里面是成捆的钱。
十元面额的,一捆一百张,一千块。他拿出两捆,又数了二十张散钱,总共两千二。
“多给你二百,当路上开销。”王大海把钱推过来,“借条写两千,还两千二。路上花的,从利润里扣。”
林卫东接过钱,沉甸甸的。这是他重生以来,拿到的最大一笔钱。
他从随身带的包里拿出纸笔,当场写借条:
“今借到王大海同志人民币贰仟元整,借款期限拾天,到期归还本息共计贰仟贰佰元整。借款人:林卫东。1988年7月21日。”
写完了,签上名,按了手印。
王大海接过借条,仔细看了看,收好:“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今天筹钱,明天去上海,后天到温州。大后天回来。”林卫东说,“王叔,您让赵叔明天早上来我家,我们一起去车站。”
“行。”王大海拍拍林卫东的肩,“卫东,你爸跟我二十多年工友,我看着你长大的。以前觉得你性子软,没想到……不错,是块做生意的料。这趟好好干,成了,王叔以后跟你混。”
“谢谢王叔信任。”
从王大海家出来,林卫东长出一口气。两千二到手,加上刚子的二百一,家里的八十,总共两千五百一。
还差六千多。
下一步,是纺织厂那批布。
林卫东看看表,上午九点。这个时候,母亲应该已经去找过王叔了——不是王大海,是纺织厂仓库的王有福,也是父亲的老工友。
他快步往纺织厂走。
纺织厂的大门还是老样子,红砖砌的门柱,铁门锈迹斑斑。门卫认识林卫东,摆摆手让他进去了。
仓库在厂区最里面,是一排红砖平房。林卫东找到三号仓库,门开着,里面堆满了布匹。
王有福正在本子上记着什么,看到林卫东,招招手:“卫东来了?你妈刚走。”
“王叔,那批布……”林卫东走过去。
“你说那批出口转内销的?”王有福压低声音,“还在,总共五千多米,棉涤混纺,就是颜色有点花,外贸公司不要了。厂里急着处理,标价五毛一米,但一直没人要。”
“我能看看货吗?”
王有福带着林卫东走到仓库角落,掀开防尘布。里面是一卷卷的布,浅蓝色底,印着白色小碎花,但颜色确实不均匀,有的深有的浅。
林卫东摸了摸布料,又扯了扯。棉涤混纺,厚实,做工作服或者被套都可以。颜色问题,其实不严重,只是外贸要求高。
“王叔,这批布,如果我要,最低什么价?”
“你想全要?”王有福惊讶。
“全要。但价格要低。”
王有福想了想:“厂里标价五毛,但放了两个月了。你要真能全拿走,我去找管事的说说,三毛五一米,可能能谈下来。”
“两毛五。”林卫东说。
“两毛五?”王有福瞪大眼睛,“那不可能!成本都不够!”
“王叔,您听我说。”林卫东耐心解释,“这批布,厂里放着也是放着,占仓库,还占资金。两毛五处理掉,至少能回点本。而且,我可以现金结算,今天就能拉走。”
“今天?”王有福更惊讶了,“你……你哪来这么多钱?”
“这您别管。您就说,两毛五,能不能谈?”
王有福犹豫了。他在仓库干了二十年,知道这批布的情况。外贸退货,厂里觉得丢人,一直想赶紧处理掉。但五毛一米太贵,没人要。如果两毛五能卖出去,至少能回笼一千多块钱,对现在资金紧张的厂里来说,是笔不小的进账。
“我去问问。”王有福说,“你在这儿等着。”
王有福走了。林卫东在仓库里转悠,看着堆积如山的布匹。1988年,纺织业还是滨城的支柱产业,但已经显出颓势。设备老旧,产品跟不上市场需求,库存积压严重。
这批布,在前世最后是被一个温州商人以两毛八的价格收走的,转手卖到东北,赚了一倍。那个商人,就是后来滨城最大的服装批发商之一。
这一世,这个钱,林卫东要赚。
等了大约半小时,王有福回来了,身后跟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是供销科的李科长。
“你就是林建国的儿子?”李科长打量着林卫东。
“是,李科长好。”
“你要这批布?全要?”
“全要。两毛五一米,现金。”
李科长推了推眼镜:“两毛五太低了。厂里成本就要三毛多。最少三毛。”
“李科长,这批布是瑕疵品,放了两个月了。”林卫东不慌不忙,“再过两个月,就是秋天,这种薄料子更没人要。而且,我听说厂里现在资金紧张,工人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了吧?这一千多块钱,至少能解燃眉之急。”
李科长的脸色变了变。厂里工资拖欠的事,外面人知道的不多。
“两毛八。这是底价。”
“两毛六。”林卫东说,“另外,我再要一千米的库存白坯布,按处理价给我。两样一起,我现金付清。”
李科长和王有福对视一眼。
“白坯布你要多少价?”
“一毛五一米。”
“一毛五?”李科长摇头,“那是正品,不是处理品。”
“但也是积压货。”林卫东说,“李科长,我打听过,咱们厂的白坯布,库存至少两万米。放着也是放着,我帮您消化一千米,您回笼点资金,不亏。”
李科长沉默了。他掏出一支烟点上,抽了几口。
“两毛六,五千三百米瑕疵布。一毛五,一千米白坯布。总共……一千五百三十八块。”
“一千五。”林卫东说,“我全要了,现金。”
“一千五百三,少一分不行。”
“一千五百一。再送我一辆厂里的板车,我把货运走。”
李科长盯着林卫东,忽然笑了:“你小子,比你爸会做生意。行,一千五百一,板车借你用一天,明天还回来。”
“成交。”
签合同,交钱,开出门条。整个过程不到一小时。
当林卫东把一千五百一十块钱交给财务科时,那个老会计的手都在抖。厂里已经两个月没见到这么多现金了。
“小王,找几个人,帮卫东装车。”李科长心情不错,大手一挥。
王有福叫来三个临时工,开始搬布。五千三百米布,每卷五十米,总共一百零六卷。加上一千米白坯布,二十卷。装了满满一板车,用绳子捆得结结实实。
“卫东,这么多布,你往哪放?”王有福担心地问。
“我有地方。”林卫东说,“王叔,谢谢您。等这批布出手了,我请您喝酒。”
“你这孩子……胆子也太大了。”王有福摇头,“这么多布,万一卖不出去……”
“卖得出去。”林卫东眼神坚定。
他推着板车出了纺织厂大门。车很重,但他推得很稳。阳光照在布卷上,那些不均匀的小碎花,在光下竟然有点好看。
林卫东没回家,而是推着车往城西走。那边有个废弃的仓库,是以前粮站的,现在空着。他昨天就去看过了,窗户完好,门能锁,关键是不要钱。
一个小时后,布全部卸进仓库。林卫东锁好门,擦了把汗。
现在,他有了一仓库的布。成本一千五百一。
按照前世的记忆,这批布运到沈阳,能卖到五毛一米。五千三百米,就是两千六百五十块。扣除运费、人情打点,净赚一千没问题。
但时间来不及。沈阳一个来回要五天,他等不了。
他想到一个人——刘胖子。在滨城火车站旁边开布料店的,前世就是他从那个温州商人手里转手买了这批布,然后零卖给做衣服的个体户。
林卫东洗了把脸,换了身干净衣服,又往火车站走。
刘胖子的店很好找,就在出站口对面,门面不大,招牌上写着“兴隆布料行”。店里挂满了各种布料,刘胖子正拿着算盘给客人算账。
“刘老板。”林卫东走进去。
“看看要点什么?”刘胖子头也不抬。
“我不买布,我卖布。”
刘胖子抬起头,看到是个年轻人,笑了:“小伙子,我这只卖布,不买布。”
“我有批布,您肯定感兴趣。”林卫东说,“外贸退回的棉涤混纺,浅蓝碎花,五千三百米。还有一千米白坯布。”
刘胖子收起笑容:“什么价?”
“碎花布四毛一米,白坯布两毛。”
“太贵。”刘胖子摇头,“碎花布瑕疵品,最多三毛。白坯布一毛五。”
“刘老板,您别蒙我。”林卫东笑了,“这批布的质量您清楚,虽然是瑕疵,但做工作服、被套没问题。市面正品要六毛,我卖四毛,不高。至于白坯布,您转手染个色,卖三毛没问题。”
“你从哪弄的布?”
“纺织厂处理的,我有批条。”林卫东拿出出门条。
刘胖子接过看了看,确实是纺织厂的公章。他又打量林卫东:“小伙子,你是林建国的儿子?”
“您认识我爸?”
“认识,老实人。”刘胖子把出门条还回来,“这样,碎花布三毛五,白坯布一毛八。我全要了,现金。”
“三毛八,一毛八。总共……两千一百一十四块。您给两千一,零头抹了。”
刘胖子算了算,又看看林卫东:“你多大了?”
“十八。”
“十八岁,有胆识。”刘胖子拍拍林卫东的肩,“行,两千一,我全要了。布在哪?”
“城西仓库。现在就能拉。”
“我叫车。”
一个小时后,布全部装上了刘胖子找来的卡车。刘胖子点出两千一百块钱,递给林卫东。
“点点。”
林卫东仔细点了一遍,二十一张一百的,十张十块的。厚厚一叠。
“没错。”
“小伙子,以后有这种货,还来找我。”刘胖子说,“我店虽然不大,但吃得下。”
“一定。”
刘胖子上了卡车,开走了。林卫东站在原地,看着手里的钱。
半天时间,一千五百一变成了两千一。净赚五百九。
加上王大海的两千二,刚子的二百一,家里的八十,现在他手里有四千九百九十块。
还差四千二百一。
但还有一天时间。
林卫东把钱包好,塞进怀里。太阳西斜,傍晚的风吹过来,带着凉意。
他忽然觉得很累,但心里有团火在烧。
五千块。半天前,他还觉得九千二是个天文数字。现在,已经凑了一半。
剩下的,他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