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涛崖，位于青岚宗后山深处，早已废弃多年。残破的观星台基座上爬满枯藤，夜风穿过石隙，发出呜咽般的低啸，如亡魂啜泣。子时，月隐于浓云之后，崖上唯有星光几点，勉强勾勒出残垣断壁的轮廓。
韩立握着那枚冰冷的黑色简牍，准时出现在遗址中央。风很冷，但他体内那枚“孽缘道种”却传来一阵异样的温热，仿佛在期待着什么。他环顾四周，除了风声，空无一物。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涌出一缕被“道种”浸染后变得晦涩的灵力，点燃了简牍。
没有火焰升腾，简牍无声无息地化为一股粘稠的、仿佛有生命的黑色流质，顺着他指尖蔓延，瞬间包裹住他整只手臂，并向全身蔓延。韩立一惊，但未及挣扎，流质已渗入皮肤，没有痛楚，只有一种被彻底浸透、无所遁形的冰冷感。
下一刻，眼前的景象如褪色的画卷般剥落、重组。
残破的观星台消失了，风声也消失了。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纯白色的、无边无际的空间。脚下是光滑如镜的“地面”，却映不出任何倒影；头顶是无光源却均匀明亮的“天空”。这里没有方向，没有声音，只有绝对的“空”与“静”。
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面前三步之遥。
来人穿着一身毫无装饰的素白长袍，面容模糊不清，仿佛笼罩在一层不断流动的薄雾之后，只能隐约看到一双平静到近乎虚无的眼睛。他（或她）没有散发出任何灵力威压，但站在那里，就仿佛与这个纯白空间融为一体，成了“规则”本身的一部分。
“寒鸦。”声音直接响起在韩立脑海，与简牍中的声音一样，冰冷，平稳，无波无澜，“欢迎来到‘静滞之间’。我是‘影牙’第七观察使，你可称我‘白癸’。”
韩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体内的“道种”急速运转，分析着眼前的一切。“这里是……某种空间法宝？还是规则显化？”
“是概念隔离层。”白癸的回答直指本质，“隔绝内外一切信息交换与因果牵连。在此地，我们的对话，不会被任何已知手段观测或追溯，除非有超越此界维度的力量直接介入。”
韩立心中凛然。“影牙”的手段，果然远超他的想象。他定了定神：“你们找我来，想做什么？研究我？还是……控制我？”
“观察，引导，评估，必要时……合作。”白癸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你的‘规则亲和性偏转’是罕见案例。我们初步判断，这并非病理性异变，而是一种潜在的特异性进化方向，尽管其源头与最终形态充满未知。我们无意摧毁一个可能的新生‘规则载体’，除非你表现出明确且不可控的危害性。”
“合作？”韩立抓住了这个词，体内的“道种”传来一阵冰冷的悸动，“怎么合作？”
“首先，你需要了解并签署一份‘特异规则现象研究及约束契约’。”白癸抬手，一点白光自指尖浮现，迅速展开，化为一道悬浮在空中、布满复杂到令人眩晕的银色符文与立体结构图的虚拟契约。“这不是普通玉简，而是直接作用于你神魂与所承载‘异质规则’本源的规则协议。”
韩立凝神“看”去。契约条款极其冗长严密，核心内容包括：
1. 研究授权：“影牙”有权在非伤害性前提下，对他的身体、神魂、规则特性进行定期检测、数据采集及有限度的环境刺激实验，以探明其本质与规律。
2. 约束义务：他不得主动运用自身规则能力进行大规模破坏、对宗门核心利益造成损害、或与非授权第三方（特指可能的外域威胁）进行涉及规则本质的接触。需定期报告自身状态变化及异常感知。
3. 资源供给：“影牙”将根据研究进展和其配合程度，提供有助于其理解、掌控自身规则能力的知识（部分涉及禁忌或失落传承）、特定的规则稳定环境、以及必要的修行资源。
4. 安全保障：在遵守契约的前提下，“影牙”将为其提供一定程度的庇护，使其免受宗门内其他可能将其视为“异端”或“材料”的势力的侵扰。
5. 最终处置条款：若其规则特性发生恶性突变、或行为严重危害宗门，或研究价值耗尽，“影牙”有权根据协议，采取包括但不限于“规则剥离”、“深度封印”、“概念抹除”等措施。
条款看似公平，实则将韩立完全置于被观察、被限制、生杀予夺大权在对方手中的位置。但“道种”传来的分析却冰冷地指出：这是目前他能接触到的、最有可能系统了解自身“异变”并获取高层次力量的唯一途径，且“影牙”的庇护确实有价值。
“我需要时间考虑。”韩立没有立刻答应。
“可以。”白癸似乎早有预料，“你有十二个时辰。契约已烙印于你神魂边缘，逾期未决，将被视为拒绝。拒绝的后果，是你将失去‘影牙’的潜在庇护与资源，且你的状态将被正式标记为‘不稳定特异个体’，未来可能会面临更不可测的对待。”
白癸的身影开始淡化。“另外，作为潜在合作者的初次信息分享：你体内的规则种子，其部分特征，与宗门内正在自然聚合的‘契约-价值’新兴规则体系（以‘天衡散人’和‘约律轩’为代表）存在共鸣。你与‘天衡散人’或其体系，是否存在我们尚未知晓的关联？”
这个问题尖锐而致命。韩立心中一紧，但脸上保持着茫然：“天衡散人？我只在‘约律轩’看过他发布的文章和规则指引。突破异变后，我对那些东西确实更敏感，也学得更快，这算关联吗？”
白癸静静地看着他（尽管看不到表情），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规则层面的真实。数息后，他缓缓道：“共鸣，未必意味着直接关联。或许，你们只是被同一股新兴的规则潮流所裹挟的不同浪花。此问题，将在后续观察中验证。”
话音落下，纯白空间如潮水般退去。韩立发现自己仍站在听涛崖残破的观星台中央，夜风呼啸，手中简牍已化为灰烬飘散。刚才的一切，仿佛一场幻梦，但神魂边缘那道冰冷而清晰的契约虚影，以及白癸最后那个问题带来的寒意，都无比真实。
他站在悬崖边，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黑暗，久久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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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人巷。
安笙同步“看”到了韩立在“静滞之间”的大部分经历——并非通过直接窥视（那不可能），而是通过“孽缘道种”在契约虚影烙印时产生的、极其微弱的规则反馈，以及韩立回归后，其情绪、思维模式因受到冲击而产生的剧烈波动，反向推演重构了关键场景。
“‘影牙’……第七观察使……白癸。”安笙的意识冰冷地记录着这些信息，“直接作用于规则本源的契约……共鸣调查……”
“影牙”对韩立的处理方式，比他预想的更加“制度化”和“研究导向”，而非简单的控制或清除。这说明在高层眼中，韩立这类“异变”的价值评估很高，且“影牙”似乎有一套处理此类事件的成熟流程。这背后，可能意味着青岚宗历史上，类似的“特异规则现象”并非首次出现。
白癸最后那个关于韩立与“天衡散人”体系关联的问题，是个危险的信号。说明“影牙”并未完全排除两者存在更深联系的可能，并将此列为了重点验证方向。
安笙立刻调整策略：
1. 对韩立的“信息净化”与“误导加固”：他通过“道种”连接，对韩立关于突破异变前后的记忆进行极其精细的“润饰”，强化其“偶然性”、“自我挣扎”与“对‘约律轩’知识后发性渴求”的细节，淡化任何可能被联想到“外部植入”或“特定引导”的痕迹。同时，向韩立潜意识中注入一些经过设计的、关于“古老规则回声”、“血脉隐性觉醒”等看似合理且难以证伪的自我解释倾向，以应对“影牙”可能的深度问询或灵魂探查。
2. 对“天衡散人”体系的主动“示弱”与“划界”：他让“天衡散人”在接下来的一次常规报告中，以“集中精力应对外部威胁、深化现有‘成契’体系稳定性”为由，主动提出暂缓一切非紧急的规则创新提案，并明确承诺，在得到太上长老会议明确许可前，“约律轩”体系绝不主动触碰护山大阵核心、藏经阁根本传承、战争动员机制等被划定的红线区域。这是以退为进，表明“服从监管”的态度，降低短期内的直接冲突风险。
3. 启动“债务网络”的应激测试：在数个小范围的、与“成契”关联度不高的边缘交易市场（如某种冷门灵草的区域性现货交易），安笙通过代理节点，制造了几起小规模的、涉及“契约争议”和“预期落空”的纠纷事件。他刻意引导纠纷情绪，观察“孽债之牙”的“债务信息素”是否会对此产生更明显的吸附或共鸣，同时也测试“影牙”的监测网络对这类发生在金融规则边缘的细微情绪波动的反应速度和关注程度。这是一次小心翼翼的探针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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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机阁，静室。
白癸的身影在纯白空间中消散后，其本体（一团不定形的、由无数细微规则符文流转构成的光影）出现在一间布满星图与浑天仪模型的静室内。室内已有另一团更加凝实、中心隐约有金色星芒闪烁的光影——“影牙”更高阶的存在。
“接触已完成。契约已投射。目标‘寒鸦’状态基本稳定，求生欲与求知欲强烈，对自身异变有恐惧但更倾向于探索与利用。其规则特性与‘天衡散人’体系确有共鸣，但暂时未发现直接操控或传承证据。目标否认主动关联，解释为规则潮汐下的自然吸引。”白癸毫无情绪地汇报。
“自然吸引……”金色星芒光影微微波动，“同一片海域的浪潮，也可能由不同的风吹起，最终却拍打在同一片沙滩上。继续观察，重点监测其规则特性的成长轨迹，以及与‘天衡散人’体系互动的任何潜在变化。那份契约，既是约束，也是最好的观察窗口。”
“明白。另，对‘天衡散人’体系的规则透析已完成第三轮，未发现突破红线的异常结构。其体系复杂度与自洽性极高，且已与宗门部分基础经济规则深度嵌套，强行剥离成本巨大且可能引发连锁动荡。”
“维持现有监测等级。其主动提出的‘暂缓创新’与‘承诺守界’，可视为一种合作信号。给予有限回应：允许其在现有框架内，优化‘成契’体系风险控制模块，并可提交关于利用其规则分析能力辅助外围警戒的方案。尺度，由你把握。”
“是。”
两团光影无声交流后，缓缓淡去。
静室内，星图缓缓运转，其中代表青岚宗区域的那层暗灰雾霭，似乎比之前又凝实了微不可察的一丝。而在雾霭边缘，一个极淡的、新的光点（代表韩立）正在生成，并与雾霭主体之间，连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若有若无的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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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德殿，“资源优化与风险评估办公室”。
韩立在最后时刻，还是来到了这里，接下了那份候补执事的聘书。他没有签署“影牙”的契约，但也没有拒绝。那道契约虚影依旧悬于神魂边缘，仿佛一个倒计时的沙漏。
办公室内氛围严肃而忙碌，到处都是玉简和不断刷新的数据水幕。他被分配的任务，是辅助分析“成契”二级市场中，某些交易品种的异常波动数据。工作枯燥，却让他能合法地、大量地接触“约律轩”体系产生的真实交易数据流。
坐在案前，看着水幕上流淌的数字和契约条款，韩立感到体内的“道种”传来熟悉的温热与活跃感。那些冰冷的数字和条文，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彼此勾连，形成一张张动态的、充满风险与机遇的网。他不仅能看懂，甚至能本能地察觉到某些细微的、不和谐的“节点”，那里似乎蕴含着超额收益，或者……隐藏的风险。
他知道，自己正走在一条狭窄的钢丝上。一边是“影牙”冰冷的研究契约与未知的“观星台”，另一边是“天衡散人”那庞大而精妙的金融规则体系散发出的、对他致命的吸引力。功德殿的职位，是他暂时栖身的平衡木。
他拿起一份标注着“可疑关联交易”的报告，开始工作。眼神专注而冰冷，如同最精密的算器。
没有人注意到，他指尖划过数据水幕时，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孽缘道种”同源的晦涩波动，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流转的数据之中，如同水滴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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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人巷。
安笙“看”到了韩立的选择，也“看”到了他在功德殿工作中那无意识的“规则渗入”。
他沉默片刻。
棋子已经落下，各自进入了新的位置。
“影牙”建立了观察窗口。
韩立踏上了危险的平衡木。
“天衡散人”暂时蛰伏但获得了有限的运作空间。
外部的袭击者依旧在阴影中沉默。
新的棋局，已然展开。每一步，都更加凶险，也更加接近某些核心的真相。
废人巷的黑暗，似乎更深了。在那片黑暗中央，暗金与暗灰交织的道标，正将来自韩立、来自“影牙”监测网络、来自“成契”市场、来自宗门大阵的庞杂信息流，不断吞噬、分解、重组。
他在计算。
计算着如何利用韩立这个新的“变量”。
计算着如何应对“影牙”那无孔不入的观察。
计算着如何在那条划定的红线之内，继续自己的“规则生长”。
以及……
计算着下一次，
该在何时，以何种方式，
轻轻地，
推倒第一块骨牌。
（第262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