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把这世间的苦难分个三六九等,晕船得算一等,吃沙子得算特等。
从泉州港出来的时候,我还觉得自己是个看破红尘的潇洒侠客。
结果这一路向西走了几个月,那点子潇洒早就被西北的风给刮得连渣都不剩了。
以前在清心观,听师太讲经,说“心静自然凉”。
到了这西域地界,我才明白,心静有个屁用,你得皮厚。
这地方的风不叫风,叫刀子。
这里的日头也不叫日头,叫炉火。
它不跟你讲什么“润物细无声”,它就直愣愣地往你脸上招呼,把你那点水灵劲儿全给你烤干了,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囊,用来裹着那颗还在跳动的糙心。
眼前这座城,叫疏勒。
听名字就透着一股子疏离和勒紧裤腰带的穷酸劲儿。
但真到了跟前,才发现这地方热闹得邪乎。
满眼都是土黄色的夯土墙,厚实,粗糙,跟这儿的人一样,不讲究那些虚头巴脑的雕梁画栋,主打一个结实耐造。
高耸的宣礼塔尖尖地戳向湛蓝得不真实的天空,时不时传来几声悠长又苍凉的唱诵,听不懂,但听着心里头发颤。
空气里也没了江南那种湿哒哒的青草味,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混杂着孜然、烤肉、骆驼粪和干燥尘土的怪味。
说实话,挺呛人。
但闻久了,竟觉得比那那脂粉气要痛快得多。
“喂,把脸遮严实了。”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嫌弃地扯了扯我脖子上那个已经歪到一边的头巾。
是孙墨尘。
这家伙,真是个怪胎。
在北疆他是勇敢的牧民,在海上他是落魄书生,到了这大漠里,他摇身一变,裹上一身深褐色的粗布斗篷,腰间别着那个万年不离身的药囊,脸上蒙着半块黑布,只露出一双冷得像冰镇葡萄似的眼睛。
这一身行头,要是手里再拿把弯刀,活脱脱就是一个准备去打劫商队的沙盗头子。
偏偏他还觉得自己挺优雅。
“我说孙大夫,”我一边手忙脚乱地把头巾重新缠好,一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这要是再裹严实点,我都以为你是要去给哪家王爷送葬。”
“送葬也比你强。”
孙墨尘的声音从面罩后面闷闷地传出来,带着那一贯的毒舌劲儿,“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哪个难民营里跑出来的野猴子。头发像枯草,脸黑得像锅底,也就是我心善,肯带着你,换个人早把你卖给骆驼贩子换水喝了。”
我嘿嘿一笑,也不恼。
这一路走来,我们俩早就把互相埋汰当成了消遣。
我要是不还嘴,他怕是还得以为我这一路上把脑子给烧坏了。
“那您可得把我看紧了,”我拍了拍身下那头正在喷鼻响的骆驼,“毕竟像我这么能打的野猴子,这世上也找不出第二只。”
“能打?”
孙墨尘冷笑一声,那眼神里充满了对智障儿童的关爱,“也不知道是谁,前两天遇上沙尘暴,差点被埋进沙堆里当路标,还是我把你从沙窝子里刨出来的。”
我语塞。
那是意外。
谁知道这沙漠里的风说来就来,连个招呼都不打。
我们牵着骆驼进了集市。
这疏勒镇不愧是丝绸之路上的要冲,那叫一个乱花渐欲迷人眼。
只不过这“花”不是花朵,而是各色各样的人和货。
卖葡萄干的、卖哈密瓜的、卖羊毛地毯的,摊位一个挨着一个。
那些摊主操着我也听不懂的鸟语,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脸上的褶子里都藏着精明。
还有那些金发碧眼的胡商,牵着满载货物的骆驼队,铃铛声“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吵得人脑仁疼。
我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东瞅瞅西看看。
以前在南屏山,觉得镇子上的集市就是全世界。
后来去了泉州,觉得大海就是尽头。
现在到了这儿,看着这些长相奇特、穿着怪异的人,才发现这世界大得离谱,大得让人觉得自己以前那点子爱恨情仇,简直就像是这一粒沙子那么渺小。
路过一个瓷器摊子时,我的脚步顿了一下。
那摊子上摆着几只青瓷杯,成色一般,釉面也不够透亮,但在这一堆粗陶和金银器皿里,却显得格外扎眼。
那种温润的青色,像极了江南的雨天。
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那是苏世安。
他坐在南屏山的竹林里,手里把玩着一只极好的青瓷茶盏,笑着对我说:“凌微,这茶要静心品。西域虽有好瓷,色彩浓烈,却终究不及咱们江南的瓷器温润内敛,养人。”
那时候,我觉得他说的话就是真理,每一个字都要刻在心尖上。
如今再看这青瓷。
我心里竟然没有什么波澜。
就像是看一幅画,看一个故事,或者看这摊子上的一件死物。
那个温润的公子,终究是留在了江南的烟雨里。
而我已经站在了这烈日灼人的大漠,满身风沙,满心疮痍,却也满心自在。
“发什么愣?”
脑门上一痛,被孙墨尘用扇柄敲了一记。
我回过神,看见他正站在我旁边,手里拿着两个刚买的烤馕,眼神凉凉地瞥了一眼那个瓷器摊。
“这这种劣质货色,也就是骗骗那些没见识的胡人。”
他把一个热乎乎的烤馕塞进我怀里,顺手挡住了我的视线,“想买瓷器回江南去买,在这儿盯着看,也不怕把眼睛看出沙眼来。”
我抱着那烫手的烤馕,咬了一口。
面香味混着芝麻味在嘴里炸开,有点干,有点硬,但真香。
“谁说我要买了。”
我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我就是看看,这玩意儿要是拿来砸人,是不是比砖头好使。”
孙墨尘嘴角抽了抽,似乎是想笑,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出息。”
他扔下两个字,牵着骆驼继续往前走。
但他刻意放慢的脚步,却像是在等着我跟上去。
他这人就这样。
嘴上说着不管你,实际上生怕你丢了。
我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心里头那个叫“过去”的影子,似乎又淡了几分。
“孙大夫,这香料是干嘛的?闻着怎么一股子臭脚丫子味儿?”
“那是阿魏,化积消痞的,不识货闭嘴。”
“那个人为什么把手放在胸口跟我说话?”
“那是行礼!别拿手指着人家,你想手被人剁了吗?”
“那为什么那些大胡子老盯着我看?”
“……因为你虽然打扮得像个难民,但好歹是个母的难民。闭嘴,低头,赶路。”
……
入夜。
沙漠的夜,来得比翻书还快。
刚才还热得能煎鸡蛋,这会儿日头一落,冷气就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冤魂,嗖嗖地往骨头缝里钻。
我们住的这家客栈,名字挺气派,叫“龙门客栈”。
但实际上就是个两层的土坯房,窗户纸都是破的,风一吹,“呼啦呼啦”地响,跟鬼哭狼嚎似的。
房间里也没什么陈设,一张硬得像石板的床,一盏昏暗的油灯,还有一股子怎么也散不去的羊膻味。
孙墨尘住我隔壁。
我就着冷水啃了半个馕,本来挺累的,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这几个月养成的毛病。
只要一闭眼,耳朵就竖得像兔子一样。
外头稍微有点风吹草动,我这手就忍不住往枕头底下的短剑上摸。
这大概就是江湖后遗症吧。
没得治。
子时刚过。
外头的风声稍微小了点,但我却听到了一阵不寻常的动静。
“蹬蹬蹬——”
那是极轻极快的脚步声,踩在夯土墙上,沉闷,急促。
紧接着,便是一声压抑的闷哼,和兵刃划破空气的尖啸声。
“噗——”
那是刀锋入肉的声音。
我这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动了。
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来,抓起枕头下的短剑,连鞋都顾不上穿好,赤着脚就窜到了窗边。
轻轻推开一条缝。
借着那冷得发白的月光,我看见客栈后头的巷子里,正有三条黑影围着一个人打。
那三个黑影一看就是练家子,一身夜行衣,手里拿着明晃晃的长刀,招招狠辣,全是往死里招呼。
被围攻的那个人,身形看着有些瘦小,穿着一身商旅的袍子,头上缠着厚厚的布巾。
但这人身手不错。
手里握着一把镶着红宝石的短弯刀,身形像泥鳅一样滑溜,在三把长刀的夹缝里左躲右闪。
但这人显然是受了重伤。
左边肩膀上一大片湿濡,深色的血渍在月光下黑得刺眼。
脚下的步子也开始踉跄,每一次格挡都像是用尽了全力,呼吸声急促得隔着窗户我都能听见。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这是我那死去的师太教我的道理。
虽然我现在不是道姑了,但这刻在骨子里的这点侠义心肠,还是没丢。
更何况,我看那被围攻之人的刀法,隐约觉得有些眼熟。
那种刁钻、诡异,却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华丽感的刀法,不像中原路数。
救人要紧!
我回身就要去踹隔壁的墙。
孙墨尘那厮虽然嘴毒,但功夫是真俊,尤其是一手暗器,这种场面叫上他最稳妥。
可我这手还没碰到墙壁,眼角的余光就瞥见隔壁那扇紧闭的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了。
那屋里,空空荡荡。
这死毒舌,属猫的吗?
动作比我还快!
我再往巷子里看去。
只见那原本漆黑一片的阴影里,突然多出了一个人。
他就像是从影子里长出来的一样,无声无息,没有半点征兆。
深色的斗篷在夜风中微微鼓动,像一只收敛了爪牙的苍鹰。
那三个黑衣人正准备给那个伤者最后一击,三把长刀齐齐举起,眼看着就要把那人剁成肉泥。
“嗖——嗖——”
空气中传来几声极其细微的破空声。
若不是我耳力过人,怕是根本听不见。
紧接着,就听见两声惨叫。
“啊!”
其中两个黑衣人就像是被人抽了筋一样,举起的刀还没落下,膝盖弯里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叮了一口,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地上一跪。
这一跪,原本必杀的阵势瞬间就乱了。
那个伤者也是个狠角色,趁着这空档,手中的弯刀划出一道雪亮的弧线,“噗嗤”一声,直接划破了其中一人的喉咙。
剩下一个没跪的黑衣人显然是领头的。
他反应极快,猛地一回头,手中长刀带着一股劲风向后横扫。
“什么人!”
这一刀,快准狠。
若是换了我,估计得退避三舍。
可他遇到的是孙墨尘。
只见孙墨尘身形微微一侧,那刀锋贴着他的鼻尖堪堪擦过。
就在这一错身的瞬间,孙墨尘手里寒光一闪。
不是剑。
是一柄只有半尺长的短匕首。
他没有硬碰硬,而是手腕一抖,那匕首像是一条毒蛇,顺着对方的长刀滑了下去,精准无比地挑在了对方的手腕上。
“当啷——”
长刀落地。
那黑衣人还没来得及惨叫,孙墨尘已经欺身而上,一脚踹在他的心窝子上。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半点拖泥带水。
那黑衣人就像个破布袋一样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当场就晕死了过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也就是眨两下眼睛的功夫。
三个杀气腾腾的刺客,一死,一伤,一晕。
这就是孙墨尘。
一个拿着药囊救人,也能拿着银针杀人的大夫。
他站在月光下,甚至连那身深色的衣衫都没乱,只是轻轻弹了弹手指,像是在弹去什么脏东西。
“留活口没用,这地方的衙门不管事。”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那个还在地上抽搐的伤者,声音里没有半点温度。
“愣着干什么?还不下来收尸?”
他抬头往我这窗户看了一眼,显然早就知道我在偷看。
我撇撇嘴,翻身从窗户跃了下去。
这点高度对我来说,也就是个台阶。
落地的时候,我顺手扶了一把那个摇摇欲坠的伤者。
刚才在楼上看不清,这会儿近了,才闻到这人身上那股浓重的血腥味,还有一股……很特殊的香气。
像是西域特有的迷迭香,混着某种女子的脂粉味。
那人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
见危险解除,那根紧绷的弦一断,整个人就软绵绵地往下滑。
“喂!撑住!”
我连忙伸手揽住这人的腰。
这一揽,我愣了一下。
这也太细了。
而且这身段,软得像没骨头一样。
那人头上的布巾在刚才的打斗中已经散开了,此刻无力地滑落下来。
一头棕色的大波浪卷发,如同瀑布一般倾泻而出,在月光下闪烁着绸缎般的光泽。
那一瞬间,我惊得差点把她扔地上。
是个女的!
她此时虚弱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高挺的鼻梁,深邃得像湖水一样的眼窝,还有那双极具辨识度的、泛着淡淡琥珀色的眼眸。
虽然此时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疲惫,脸上也沾满了血污,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阿依古丽?!”
我惊呼出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这不就是在船上送我月光石的那个西域珠宝商吗?
当时她虽然也是一身胡服,但那叫一个珠光宝气,艳光四射。
怎么这会儿搞成这副狼狈样?
而且还被人在这荒漠边陲的小镇里追杀?
听到我的声音,阿依古丽那有些涣散的瞳孔慢慢聚焦。
她费力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站在一旁正慢条斯理地擦拭匕首的孙墨尘。
那张惨白的脸上,竟然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是……是你们……”
她的声音哑得像破风箱,“真主……显灵了……”
话音未落,她头一歪,彻底晕死在我的怀里。
我抱着她,只觉得手上全是黏糊糊的血。
“孙墨尘!快!”
我急得大喊,“她不行了!”
孙墨尘皱了皱眉,收起匕首,几步走过来。
他并没有因为对方是个美女就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反而一脸嫌弃地看了一眼我身上的血迹。
“喊什么喊,死不了。”
他伸出两根手指,搭在阿依古丽的手腕上,眉头微微挑了一下。
“中毒了。”
“啊?”我心里一惊,“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孙墨尘白了我一眼,转身往回走,“先把人弄进屋里去。我是大夫,又不是阎王爷,只要还有一口气,我就能给拉回来。不过……”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阿依古丽,那双狐狸眼里闪过一丝玩味的光。
“这女人身上麻烦不少。看来咱们这趟西域之行,想清净是不可能了。”
我看着怀里的阿依古丽,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
清净?
从我踏出清心庵的那一刻起,这两个字就跟我也没啥关系了吧。
我叹了口气,认命地把阿依古丽背了起来。
这大漠的夜风,吹在身上真冷。
但不知道为什么,摸着怀里那块依旧温润的月光石,我心里竟然还有点莫名的兴奋。
这,大概就是江湖吧。
总是充满了狗血,意外,还有这些甩都甩不掉的故人。
“孙墨尘,搭把手啊!她好沉!”
“自己背。男女授受不亲。”
“你刚才踹人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授受不亲?”
“那是脚,不是手。”
“……”
这日子,没法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