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凌微,法号初真。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一个如假包换的道姑,人生最大的理想,是去当一个行侠仗义的大侠。
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却是我每天都得穿着这身灰扑扑的道袍,盘腿坐在冰凉的蒲团上,跟着一群师姐妹念叨什么“清心”、“无为”。
每当晨钟“当~”的一声,像个催命符似的把我从周公的怀抱里拽出来时,我就知道,我离我的大侠梦又远了一天。
今儿个也不例外。
南屏山的清晨,雾气跟不要钱似的,一团一团地糊在窗户上,把整个清心观泡得跟个仙境似的。钟声悠扬,惊得屋檐下打盹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一片,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那么祥和,那么……催人入睡。
大殿里,香火味儿混着清晨的寒气,一个劲儿地往我鼻子里钻。师姐妹们的声音像一群小蜜蜂,嗡嗡嗡地念着《清静经》。
“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这经文简直就是天底下最高明的催眠曲,我听得眼皮打架,脑袋跟装了弹簧似的,一点,一点,再一点。我敢打赌,要不是我意志力顽强,嘴角那丝可疑的晶莹液体早就顺着下巴滴到经书上了。
我梦见我成了江湖上传说中的“玉面小飞龙”,一袭白衣,正把一伙山贼打得落花流水。我一记漂亮的“云龙三折”轻功落地,刚想抱拳说一句“各位,不必多礼”,就感觉肋下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
“哎哟!”
我差点没从蒲团上蹦起来,一睁眼,对上的是清云师姐那张又气又无奈的脸。她比我大几岁,平日里对我最是照顾,也最是头疼。此刻她眉毛拧得像两根麻花,嘴唇紧抿,手肘还坚定地顶在我的腰眼上。
我瞬间清醒。
坏了,又睡着了!
求生的本能让我一把抓起面前的经书,扯开嗓子就跟着嚎了起来:“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
我这一嗓子,中气十足,石破天惊。
整个大殿的诵经声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朝我射过来,那眼神里混杂着惊恐、诧异,以及一丝丝憋不住的笑意。就连殿外扫地的哑巴小师妹都探进半个脑袋,好奇地张望着。
我脖子一凉,感觉后背的冷汗都快把道袍浸湿了。
我用尽毕生所学,强行让自己目不斜视,装作一副“我就是如此虔诚,尔等凡人不懂”的高深模样,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小了下去,汇入师姐妹们重新响起的诵经声中。
清云师姐在我身旁坐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完了。”
我朝她讨好地笑了笑,心里却不以为然。
这点小场面,洒洒水啦。只要上首那位没发话,一切都好说。
我悄悄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端坐在最前方的静仪师太。
静仪师太是清心观的主持,也是把我从襁褓中捡回来的那个人。她五十多岁,身形清瘦,面容清癯,平日里总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仿佛天塌下来她都能慢悠悠地喝完一杯茶。
但我们全观上下都知道,师太那双眼睛,比山顶上盯着兔子的老鹰还尖。
此刻,她正微闭着双眼,手里捻着一串乌沉沉的念珠,似乎完全沉浸在经文的世界里,对我刚才的惊天一嚎充耳不闻。
我长舒一口气。
安全!
危机解除,我的胆子又肥了起来。眼珠子一转,我小心翼翼地把摊开的《清静经》往上挪了挪,露出了压在下面那本真正的精神食粮——《江湖奇侠传》。
这本书是我上次扮成小厮溜下山,用攒了三个月的私房钱换来的,宝贝得不得了。书皮已经卷了边,封面上那个仗剑天涯的大侠图案也有些模糊了,但这丝毫不影响它在我心中的神圣地位。
我迅速翻到昨天看到的地方。
“‘白玉剑’萧白衣被困在黑风寨,面对三百刀斧手,他长笑一声,手中长剑挽出一片剑花,如梨花带雨,又如漫天飞雪……”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我的眼睛在上下两本书之间飞速切换,嘴里念的是“……能遣之者,内观其心,心无其心……”,脑子里却是萧白衣那潇洒飘逸的剑招。
“……外观其形,形无其形……”
萧白衣一剑刺穿了黑风寨三当家的咽喉!好!
“……远观其物,物无其物……”
他一个“燕子穿云”,躲过了背后偷袭的暗箭!漂亮!
我看得是热血沸腾,手里的拂尘都快被我捏断了。我甚至忍不住龇牙咧嘴,无声地模仿着萧白衣的口型:“鼠辈,安敢伤我!”
正当我看到萧白衣即将使出他的成名绝技“惊鸿一瞥”时,整个大殿的诵经声,停了。
这一下停得猝不及防,就像奔腾的野马一头撞上了南墙。
我念得正嗨,嘴里最后一句“……三者既悟,唯见于空”脱口而出,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响亮,还带了点没收住的激昂。
我猛地一抬头,发现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比刚才还要古怪。
而上首的静仪师太,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清亮、深邃,像两口千年古井,不起一丝波澜,却能把你的五脏六腑都照得一清二楚。
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
不说话,也不动。
但我知道,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比她拿着戒尺追着我满院子跑还要可怕一万倍。
大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香炉里飘出的青烟都僵在了半空。我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响,像是在擂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的小贼,每一寸皮肤都在感受着那道目光的凌迟。
终于,师太缓缓开口了。
她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像山间的清泉,却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我的心上。
“初真”
我浑身一个激灵,像是被雷劈了似的,噌地一下从蒲团上弹了起来,动作之迅猛,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弟、弟子在!”我结结巴巴地回答,两条腿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就在我站起来的瞬间,一个悲惨的意外发生了。
由于我起身的动作太大,那本被我用膝盖和经书夹着,藏得好好的《江湖奇侠传》,失去了支撑。
它“啪嗒”一声,掉在了我面前的青石地板上。
清脆,响亮。
书页散开,正好翻到了萧白衣大战三百刀斧手的那一页插画,封面上那个威风凛凛的大侠,仰面朝天,仿佛在无声地控诉我的愚蠢。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下一秒,“噗嗤”、“哧”……各种压抑不住的低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我甚至不用回头,都能想象出师姐妹们肩膀一耸一耸,憋笑憋到脸通红的模样。
清云师姐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朽木不可雕也”的绝望。
我的脸“唰”地一下,从耳朵根红到了脖子。我恨不得地上立刻裂开一条缝,让我钻进去,最好能直接通到山下的镇子里,我再也不回来了。
我僵硬地低下头,看着地上的“罪证”,脑子里一片空白。
完蛋了。
人赃并获。
静仪师太的目光从书上移到我的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她没有发怒,没有斥责,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可我宁愿她现在就拿起戒尺揍我一顿。
“看来,”师太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疾不徐,“《清静经》已经满足不了你了。”
我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把下巴插进锁骨里:“弟子……弟子知错了。”
“哦?”师太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疑问,“你错在何处?”
我绞尽脑汁,搜刮着肚子里所有能用上的词汇:“弟子错在……错在早课不专心,辜负了师太的教诲,扰了众位师姐妹的清修,还、还……”
我还了半天,也“还”不出个所以然来。
师太替我说了下去:“还耽误了你行侠仗义,是吗?”
我猛地抬头,她怎么知道?!
师太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快得像我的错觉。
她不再追问,而是直接宣判了我的“死刑”:“《道德经》第八章,上善若水,抄一百遍。”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百遍!那得抄到猴年马月去?我的手还要不要了?
我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个噩耗,师太的下一句话紧跟着就来了。
“后山柴房旁边新送来的那批木柴,劈完。”
我眼前一黑。
那批木柴我见过,堆得跟座小山似的!我就是个道姑,不是个樵夫啊!
然而,这还不是结束。
“院子里那八口水缸,挑满。”
我感觉自己的膝盖一软,差点就给她跪下了。
我们清心观依山而建,水井在半山腰,挑一担水上来,一来一回就得小半个时辰。八口水缸,那简直是要了我的老命!
师太顿了顿,补上了最后一刀,也是最致命的一刀:“晚课之前,做不完,晚饭就免了。”
晚饭……免了……
这四个字像三道天雷,把我劈得外焦里嫩。
我什么都能忍,就是不能忍饿肚子!
求生的欲望战胜了恐惧,我再也顾不上什么礼数了,一张脸瞬间垮了下来,带着哭腔哀嚎道:“师太——”
我把声音拖得老长,力求听起来凄惨无比,闻者伤心,听者落泪:“那么多——弟子一个人怎么做得完啊——”
我的哀嚎在大殿里回荡,显得尤为突兀。
师姐妹们一个个低着头,肩膀抖动得更厉害了。
静仪师太终于有了点反应。
她抬起眼皮,一个眼神淡淡地扫了过来。
那眼神没什么情绪,不严厉,也不冰冷,就那么轻轻地飘过来,落在我身上。
我所有的哀嚎、委屈、讨价还价,瞬间就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我立刻收声,立正站好,乖得像只鹌鹑。
师太看着我,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问:“做,还是不做?”
我还能有什么选择?
我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回去,朝着师太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腰弯成了九十度,声音洪亮,掷地有声:“……是,弟子领罚!”
说完,我不敢再看师太的脸,飞快地捡起地上的《江湖奇侠传》,宝贝似的塞进怀里,然后转身,在众师姐妹同情的目光中,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大殿。
清晨的阳光透过薄雾照进来,暖洋洋的,可我却无心感受。
我一边往后山走,一边在心里盘算。
抄书、劈柴、挑水……这一套流程下来,别说晚饭了,我今天这条小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师太也太狠了。
不过……
我摸了摸怀里那本硬邦邦的书,嘴角又忍不住偷偷翘了起来。
劈柴能练臂力,挑水能练脚力,这不都是大侠的基本功吗?等我练就一身神力,将来下山行侠仗义,对付那些宵小之徒,还不是手到擒来?
对,就是这样!师太这哪里是罚我,分明是在用她独特的方式磨练我!
这么一想,我顿时觉得前方的路一片光明,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不就是一百遍《道德经》、一座小山似的木柴和八口大水缸吗?
为了我的江湖大侠梦,我忍了!
只是……晚饭,真的不能商量一下吗?哪怕给个馒头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