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平康坊·裴氏别院
“小姐这命也太苦了些,怎就在这当口撑不住了呢?虽说是旁支庶女,可到底是嫁进了河东裴氏的门楣,哪怕做个继室,也是将军夫人,偏生就在花轿里厥过去了……”
“别浑说!夫人福泽深厚,定会醒过来的。”
“可是青黛姐姐,这都昏睡一日一夜了,迎亲的队伍都到府门前了,若再不醒来,咱们这些陪嫁的,怕是要被发卖出去……”
“住口!”被唤作青黛的侍女压低声音呵斥,“你这蹄子是想找死吗?这话若让裴府的人听见,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我,我不是咒夫人,就是怕……听说那位裴大将军前头那位夫人,就是生小公子时难产没的。府里还有三个嫡出的少爷小姐,最大的那位,只比咱们夫人小一岁……这,这往后日子可怎么过?”
“……”
青黛长叹一声,是啊,怎么过?她们这位姑娘,今年才十六,本是河东裴氏旁支的庶女,生母早亡,在族中向来不受待见。此番被选中嫁给年过四十、丧妻三年的安西都护裴琰之做继室,分明就是族里那些老爷们为了攀附权贵,硬推出去的牺牲品。
隔着一道紫檀木嵌琉璃的四季花鸟屏风,林微睁着一双陌生的眼睛,木然地盯着头顶绣着缠枝莲纹的茜素红帐幔,耳畔嗡嗡作响,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
裴琉璃,十六岁,河东裴氏旁支庶女,生母原为乐籍,父早亡,在族中如履薄冰。今日,是她出嫁的日子——嫁与安西都护、云麾将军裴琰之为继室。而对方,年四十,有三子:长子十五,次女十二,幼子八岁。
而她,林微,二十八岁,现代某跨国企业最年轻的副总裁,就在一小时前,她还在上海陆家嘴的会议室里,主导一场涉及数十亿的跨国并购案最后一轮谈判。对手设下陷阱,她在激烈的博弈中心脏骤停……
再睁眼,便是这满目刺眼的红,和一个十六岁少女将坠深渊的人生。
“贼老天。”她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吐出三个字,喉咙里火烧火燎。
她费力地抬起手,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纤细、白皙、属于少女的手。指甲修剪得整齐,指尖却因紧张而微微泛白。不是她那双因常年握笔、敲键盘而生出薄茧的手,也不是记忆中那具历经商场搏杀、干练果决的躯壳。
这是一具年轻的、柔弱的、完全陌生的身体。
她,林微,穿成了一个十六岁、正在出嫁路上昏迷的古代庶女。
砰——!
外间忽然传来一记粗暴的推门声,厚重的雕花木门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紧接着,一个尖利而透着不耐烦的女声响起:“还没醒?这丧门星!花轿都到二门了,全长安有头有脸的人都看着呢!她这是要让我们整个裴家旁支都沦为笑柄吗?!”
“三夫人,您小声些,我家姑娘……她只是身子弱,一时闭了气,正在缓呢。”青黛的声音带着惊慌。
“缓?再缓吉时都过了!裴大将军是什么人物?能等他一个庶女‘缓’过来?”被称为三夫人的妇人声音更厉,“去,给我拿冰水来,泼醒了直接塞进花轿!死了也得把礼行完!”
脚步声急促靠近屏风。
林微——或者说,此刻已是裴琉璃——猛地闭上眼,呼吸放得更轻,脑海中却电光石火般闪过原主关于这位“三婶娘”的记忆:族中三房的正妻,最是刻薄势利,此番力主将原主嫁出去换好处的人里,她跳得最高。
“三夫人,不可啊!琉璃姑娘身子受不住的!”青黛扑过来想拦。
“滚开!一个贱婢也敢拦我?”三夫人王氏一把推开青黛,绕过屏风,径直冲到床前。
裴琉璃能感觉到一道居高临下、充满嫌恶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
“装,还在装!”王氏冷笑,伸手就朝她胳膊内侧最嫩的肉掐去,“我让你装死——”
就在那指甲即将触及肌肤的刹那,床上的少女倏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澄澈,却不见少女应有的懵懂羞怯;平静,底下却仿佛蕴着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惊慌,没有泪水,只有一片冷冽的清明,直直地撞进王氏眼里。
王氏掐人的手僵在半空,心头莫名一悸。
裴琉璃缓缓坐起身,动作有些僵硬,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沉稳气度。她没看王氏,而是先扫了一眼这间临时安置她的厢房: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赶着送出门”的仓促。她的“嫁妆”箱子堆在墙角,连封条都贴得歪斜。
然后,她的目光才落到王氏脸上,这位穿着绛紫色缠枝牡丹纹襦裙、头戴赤金点翠步摇的族婶,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却掩不住眼角的刻薄纹路。
“三婶娘。”裴琉璃开口,声音因久未进水而沙哑,语气却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吉时快到了?”
王氏被那眼神看得有些发毛,强自镇定,尖声道:“你还知道吉时?还不快起来梳妆!误了时辰,你担待得起吗?!”
裴琉璃没接话,而是转向一旁惊慌失措的青黛:“现在是什么时辰?离既定的拜堂吉时,还有多久?”
青黛一愣,下意识答道:“回……回姑娘,已是巳时三刻,离午时正刻的吉时,还有……还有不到三刻钟。”
三刻钟,四十五分钟。
裴琉璃垂下眼睫,快速整理着脑海中混乱的信息和原主零碎的记忆。裴琰之,安西都护,正三品大员,实权武将,据说性格严肃冷硬,前妻亡故三年未续弦,此番娶亲似是宫中某种示意下的结果,并非本愿。裴府情况复杂,三个孩子对继母充满敌意,府中还有侍妾、旧仆……
这是一手烂得不能再烂的牌。
但,她林微,最擅长的,就是在绝境中重新洗牌。
“青黛。”她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无比,“打水来,我要净面。让人把嫁衣和妆奁准备好。”
王氏见她如此顺从,冷哼一声,脸上露出“算你识相”的表情,甩下一句“快点!别磨蹭!”便转身出去了,似乎多待一刻都嫌晦气。
屏风外人影晃动,是王氏带来的婆子丫鬟,以及原主身边另外几个陪嫁侍女,都惶惶不安地候着。
青黛连忙端来铜盆和布巾,眼圈发红:“姑娘,您……您真的没事了?”
裴琉璃就着温热的水净了面,冰冷的帕子覆在脸上时,她彻底清醒过来。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却难掩清丽姿容的少女脸庞,眉眼精致,只是嘴唇失了血色,眼神却已截然不同——那里面的怯懦、绝望被尽数剥去,换上了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与审视。
“我没事。”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低声道,既是对青黛说,也是对自己说,“从今往后,都不会再有事了。”
她任由侍女们为她换上那身沉重繁复的青色翟衣(唐代命妇婚服),戴上沉甸甸的珠冠。每一件衣物,每一件首饰,都提醒着她身份的剧变和处境的险恶。
“姑娘……”另一个叫紫苏的贴身侍女一边为她整理腰间的环佩,一边忍不住低声啜泣,“裴府那边……听说不好相与。大少爷性子冷,二小姐脾气骄,小公子更是被宠得……咱们往后可怎么办啊?”
裴琉璃从镜中看着这个不过十四五岁、满脸恐惧的小丫头,原主的记忆里,紫苏是和青黛一起从小服侍她的,忠心却胆小。
“怕什么。”裴琉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路是走出来的,日子是过出来的。记住,从踏出这个门开始,你们就不再是裴家旁支的奴婢,而是安西都护府、将军夫人的贴身侍女。腰杆挺直些,莫要让人看轻了去。”
青黛和紫苏怔怔地看着自家姑娘,明明还是那张脸,怎么感觉……像换了个人似的?那通身的气度,竟是她们从未见过的沉稳与威仪,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听从。
妆扮停当,门外传来催促声。
裴琉璃站起身,翟衣长摆曳地。她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凤冠霞帔、陌生又熟悉的盛装少女,深深吸了一口气。
前世,她能在吃人的商场杀出一条血路,从实习生坐到副总裁。
今生,她照样能在这吃人的时代,为自己、也为身边这些依赖她的人,搏一个立足之地!
将军府?继室?后妈?龙潭虎穴?
好得很。
她林微,最不怕的就是挑战。
“走吧。”她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新嫁娘该有的娇羞或忐忑,只有一片沉静的决然,“别误了,吉时。”
房门打开,午后略显刺眼的阳光涌了进来,照亮她毫无波澜的眼眸,也照亮了前方那条布满荆棘、却又不得不行的——花轿之路。
而隔着数重院落,裴府正门之前,高头大马之上,一身绛紫公服、面容冷峻硬朗的裴琰之,正微微蹙眉,看向内院方向,目光深处,是一片晦暗难明的深沉。
他的新婚妻子,似乎,比预料中更能“拖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