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如刀,刮过枯黄的平野,卷起尘土,打在人脸上,生疼。
林夜半跪在地,一只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那柄断了半截的梁刀。
刀口上满是豁口。
他的呼吸很沉,每一次吸气,胸口都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那是旧伤。
他抬起头,眯着眼望向遥远的地平线。
天与地的交接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条极淡的黑线。
那条线起初很细,但它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粗。
林夜的心沉了下去。
来了。
他身侧,身后,是号称三十万的苍天军。此刻,这片巨大的军阵却安静得可怕,只有风声和无数人紧张压抑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
林夜对这场即将到来的厮杀,没有半分期待,只有深入骨髓的冷漠。
他不是苍天军的人,至少心不是。
他是一个孤儿,一个在大梁末年这该死的世道里,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孤魂野鬼。
记忆的开端,是北境边塞的风雪和饿到极致时啃食草根的苦涩。后来,他被马匪头子林猛捡了回去,丢在马背上,有了一口吃的,也有了一个名字,“林夜”。
十年的马匪生涯,他学会了骑马,学会了砍人,更学会了怎么活下去。背叛、残杀、分赃不均的火并……他见得太多了。
直到养父林猛在一场更大的火并中被人砍掉了脑袋,他自己也身负重伤,靠着装死才从尸体堆里逃过一劫。
他一路南下,想找个安生的地方。他甚至想过,若是能混进官军,吃一份粮饷,或许也是条出路。
可命运似乎总爱与他开玩笑。
他被一股溃兵裹挟,又被这股溃兵裹挟进了揭竿而起的苍天军。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旗号喊得震天响,可在林夜看来,不过是一群活不下去的农夫、流民,拿着木棍和锄头,做着一场席卷天下的白日梦。
这样的军队,他见过太多,它们的结局无一例外,都是被朝廷的铁骑碾成齑粉。
他想活。
为了活下去,这几天里,他手中的断刀已经饮了二十多名官兵的血。每一次刀锋入肉,都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熟悉。
“呜——呜——”
悠长而沉闷的号角声自军阵后方响起。
肃静的军阵泛起一阵涟漪,无数颗脑袋转向那条越来越粗的黑线。
“咕嘟。”
林夜身边,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军卒狠狠咽了口唾沫,握着一柄柴刀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林夜瞥了他一眼,声音沙哑地开口:“铁叔,放轻松些,抓那么紧,待会儿手麻了,可就没力气砍人了。”
这老军卒,便是铁叔。
林夜至今还记得,半月前他流落到此地,饿得昏死在路边,就是这个不起眼的老头,从自己本就不多的干粮里,掰了一半硬邦邦的黑面饼塞进他嘴里。
那块饼,硌得他喉咙生疼,却也救了他的命。
也是铁叔,看他身手不像寻常流民,便将他招入了苍天军,说多一个人多一份力。
铁叔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嘴唇干裂:“小夜,俺……俺腿肚子有点转筋。”
林夜没再说话,只是将视线重新投向前方。
军阵的最前方,一个骑在马上,穿着一身破烂皮甲的小头目,正意气风发地举着手中的环首刀。
他叫洪力。
洪力回头望去,看着身后黑压压望不到边的人海,胸中豪情万丈。
三十万大军!
这可是三十万大,足以席卷天下的力量!只要击溃了眼前这股官军,前方的郡城便唾手可得!届时,金银、粮食、女人……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封侯拜将,左拥右抱的未来。
“轰隆隆……”
一阵闷雷般的声响,打断了洪力的幻想。
大地在颤抖。
起初只是轻微的震颤,但很快,那震颤变得剧烈。
军阵中,骚动开始蔓延。
“是骑兵!是骑兵!”
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包括刚才还豪情万丈的洪力。
那条黑线,此刻已经化作了一片奔涌的黑色潮水。无数面黑底金边的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帜上,一个龙飞凤舞的“宇文”大字,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杀气。
林夜的瞳孔骤然收缩。
宇文!
大梁,左骁卫将军,宇文敬!那个号称“西凉虎”,以半胡血统执掌大梁最精锐边军的男人!
他的脑子里瞬间只剩下三个字。
跑!
必须跑!
步卒在平原上对上成建制的精锐骑兵,尤其还是左骁卫铁骑这种怪物,那不叫打仗,那叫屠杀!
“全军!迎敌!”
洪力声嘶力竭地嘶吼着,可他的声音在那闷雷般的马蹄声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黑色潮水的正前方,一道身影尤为扎眼。
那人身披玄甲,手持一杆丈二长的点金枪,胯下一匹神骏的黑色战马。
正是宇文敬。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高高举起了手中的点金枪,枪尖在冬日的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寒芒。
“杀!”
一个字,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
“杀!杀!杀!”
他身后,上千名左骁卫铁骑齐声怒吼,声震四野。
他们整齐划一地压下手中的长矛,矛尖如林,寒光闪烁。外围的骑射手已经摘下长弓,冰冷的箭簇对准了前方那片混乱的人海。
“咻咻咻!”
尖锐的破空声响起。
第一轮箭雨,腾空而起,在空中划过一道死亡的弧线,精准地覆盖了苍天军的前阵。
“啊!”
“噗嗤!”
惨叫声、利刃入肉声,瞬间响成一片。
苍天军的阵列崩溃。
中箭的士卒哀嚎着倒下,没中箭的则被眼前血腥的一幕吓破了胆,怪叫着转身就跑。
恐慌,如同瘟疫,迅速蔓延。
“不准退!督战队!给老子砍!谁敢退,杀无赦!”
洪力还在马上徒劳地嘶吼着。
几名督战队的士兵挥刀砍倒了几个逃兵,但根本无济于事。后退的人潮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就将他们吞没。
眼看着那片黑色的铁骑洪流越来越近,洪力脸上的豪情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惊恐和绝望。
他咒骂了一声,猛地一拉马头,调转方向,狠狠一刀砍翻一个挡在身前的自家士卒,也汇入了逃跑的大军之中。
主将都跑了,这场仗,已经结束了。
“铁叔!跑!”
在箭雨落下的那一刻,林夜已经做出了最正确的判断。他一把拽住还在发愣的铁叔,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往后推,自己则混在人潮中,头也不回地向后狂奔。
他知道,这是唯一的生机。
身后的惨叫声、哭喊声、马蹄声、兵刃碰撞声,汇成了一曲死亡的交响乐。
左骁卫的铁骑已经凿穿了苍天军薄弱的阵线,开始了单方面的屠杀。
骑兵们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他们甚至不需要用尽全力劈砍,只需平端着长矛,借着马力,就能轻易地洞穿一具具脆弱的血肉之躯。
林夜不敢回头,他只能拼命地跑,肺部火辣辣的疼,双腿非常沉重。
他能听到,马蹄声就在身后,越来越近。
“唉……”
一声无奈的叹息,在林夜耳边响起。
他感觉到身后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在了自己背上。
“跑!”
是铁叔的声音。
林夜一个趔趄,回头看去。
只见那平日里有些佝偻的身影,此刻却站得笔直。铁叔扔掉了那柄无用的柴刀,从地上捡起了一杆长枪,横在胸前,独自一人,面对着身后追杀而来的钢铁洪流。
他想用自己衰老的身躯,为林夜争取哪怕一息的时间。
林夜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为什么?
这个世道,不是只有活着和死去吗?
不是只有背叛和利用吗?
为什么会有人愿意豁出自己的命?
他不懂。
他的身体,却在本能的驱使下,停住了脚步。
他看到,一骑快马冲到铁叔面前,马上的骑兵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手中的弯刀划出一道雪亮的弧线。
“噗!”
铁叔的右臂,连带着那杆长枪,齐肩飞起。
鲜血,喷涌而出。
老军卒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晃了晃,却依旧没有倒下。
那名骑兵似乎很享受这种猫戏老鼠的游戏,他没有立刻结果铁叔,而是策马绕着他转了一圈,像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老东西,还挺硬。”
骑兵狞笑着,再次举起了弯刀。
林夜的眼睛,瞬间变得血红。
一股从未有过的暴虐和疯狂,从他心底最深处喷涌而出。
他猛地转身,握紧了手中的断刀,朝着那名骑兵,反冲了回去!
“找死!”
那名骑兵注意到了冲来的林夜,脸上露出一丝不屑。
另外两名正在追杀其他溃兵的骑兵也调转马头,狞笑着朝林夜包夹而来。
在他们看来,这不过又是一个被吓疯了的蠢货。
电光火石之间,第一名骑兵的弯刀已经带着凌厉的风声,劈向林夜的头颅。
林夜的身体,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向左侧猛地一拧。
那柄带着血腥气的弯刀,几乎是擦着他的鼻尖掠过。
就是现在!
他身体下沉,手中的断刃没有去格挡,也没有去攻击马上的人,而是自下而上,狠狠地撩向了战马的前蹄!
“嘶聿聿!”
战马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悲鸣,前蹄被齐刷刷斩断,巨大的身体在惯性下轰然前扑,将马背上的骑兵重重地摔了出去。
那骑兵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还没来得及爬起来,一道黑影已经扑了上来。
他跨坐在骑兵的身上,无视了对方惊恐的眼神和求饶的呼喊,将手中的断刀,一次,又一次,狠狠地捅进了对方的脖子。
“噗嗤!噗嗤!噗嗤!”
滚烫的鲜血,溅了他满头满脸。
林夜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直到身下的身体不再抽搐。
他缓缓抬起头,满是鲜血的脸转向另外两名已经勒住战马,惊愕地看着他的骑兵。
那两名左骁卫的骑兵,脸上的狞笑僵住了。
他们常年与胡族厮杀,见过悍不畏死的勇士,也见过状若疯魔的狂人,但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
那是一种混杂着极致冷静与极致疯狂的眼神,看一眼就让人心底发寒。
这个看似瘦弱的溃兵,刚刚用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干净利落地杀死了一名同袍。
斩马蹄!
这是战场上最有效,也最需要胆魄和时机的打法。稍有不慎,就会被马蹄踏成肉泥。
而他,做到了。
短暂的惊愕过后,是无尽的羞辱和愤怒。
他们是宇文将军麾下最精锐的铁骑,是大梁的骄傲,竟然被一个泥腿子一样的溃兵,当着面杀死了一个兄弟!
“杂种!”
左侧的骑兵怒吼一声,双腿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再次加速,手中的长矛直刺林夜的胸膛。
另一名骑兵也从侧翼包抄而来,手中的弯刀高高扬起,封死了林夜所有的退路。
他们要将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碾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