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八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过得更慢一些。郭桓案的肃杀之气在朝堂持续笼罩的同时,一场巨大的悲恸便席卷了整个南京城,尤其是紫禁城深处的洪武大帝。
二月己未(公历1385年4月7日),大明王朝的擎天玉柱、开国第一功臣、魏国公徐达,因背疽复发,药石罔效,溘然长逝。
消息传入宫中时,朱元璋正在查阅郭桓案相关奏章,闻讯后,他执笔的手猛地一颤,朱笔在奏疏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墨痕。他沉默良久,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那双历经风霜的眼睛,瞬间黯淡了下去,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他没有流泪,也没有咆哮,只是缓缓地放下了笔,对左右挥了挥手,声音沙哑低沉:“传旨……辍朝三日。”
翌日,朱元璋携太子朱标、皇太孙朱雄英,轻车简从,亲至魏国公府奔丧。这是极高的殊荣,也昭示着徐达在朱元璋心中非同寻常的地位。
府内一片缟素,哀声动天。昔日里威严宽敞的府邸,此刻被巨大的悲痛笼罩。朱元璋的到来,让在场的徐家子弟和文武官员愈发悲戚。他走到灵柩前,凝视着棺椁中那位曾与他并肩作战、打下这大明江山的挚友和战友,久久不语。
朱雄英跟在祖父和父亲身后,穿着素服,小脸上也满是肃穆。他看着灵堂正中徐达的牌位,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徐达……真的走了。历史上洪武朝最后一位能称得上‘善终’的顶级功臣,落幕了。」
「他这一生,战功赫赫,却谨慎低调到了极致。‘功高不矜,位极不傲’,尤其是对爷爷,更是忠心不二,甚至到了自污以求安的地步……电视上说他是吃鹅肉引发背疽而死,虽不知是真是假,但这份小心翼翼,真是令人唏嘘。」
「爷爷现在,心里一定很难受吧?他失去了最后一个可以毫无顾忌称呼‘天德’(徐达字)的老兄弟了。从濠州起义到现在,三十多年的情谊……」
朱元璋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中。他回想起与徐达的初识,在濠州城下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将领;想起鄱阳湖血战时,徐达身先士卒,勇不可当;想起北伐中原,徐达一路势如破竹,攻取大都,定天下……往事一幕幕,如在眼前。这位平日里威严冷酷的帝王,此刻眼角也终于湿润了。
他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面对跪伏在地的徐达嫡长子徐辉祖等家人,沉声开口,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天德……与咱,布衣之交也!开创之功,位居第一!今遽然长逝,咱心……如刀割!”
他当即下旨,声音恢弘而悲怆:
“追封徐达为中山王!谥号武宁!”
“配享太庙!肖像……入功臣庙,位列首位!”
“命有司治丧,依王礼,葬钟山之阴,咱要让他看着咱打下的这大明江山,万世永昌!”
一连串的殊荣,达到了臣子所能及的巅峰。追封王爵,配享太庙,肖像首位,这不仅是给徐达的哀荣,也是朱元璋对自己那段峥嵘岁月和那份深厚情谊的最终告慰。
太子朱标在一旁默默垂泪,他与徐达感情亦深,徐达不仅是功臣,更是他敬重的长辈。此刻,他更能体会父亲心中那份“从此再无贴心老友”的孤寂。
朱雄英看着祖父强忍悲痛下达旨意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千。
「厚葬,追封,配享……爷爷给了徐达他能给的一切身后哀荣。这既是真情流露,恐怕……也是一种姿态吧?向还活着的功臣们表明,只要如徐达般忠诚谨慎,朝廷绝不会亏待。」
「可是……徐达之后,还有谁能像他这样,既能力超群,又能让爷爷完全放心呢?蓝玉?傅友德?冯胜?他们……唉。」
「功臣的时代,或许真的随着徐达的去世,渐渐远去了。爷爷心中的那根弦,会不会绷得更紧了?」
奔丧回宫的路上,马车内气氛凝重。朱元璋闭目养神,但紧蹙的眉头显示他内心极不平静。朱标轻声安慰着父亲。朱雄英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窗外掠过的南京街景,百姓生活依旧,但他们并不知道,一位奠定他们如今安定生活的巨人已然陨落。
徐达的葬礼极其隆重,送葬的队伍绵延数里。朱元璋亲自撰写了祭文,字字泣血。当“武宁”的谥号传遍天下时,所有人都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
数日的辍朝哀悼,并未让朱元璋的悲伤减轻多少。他时常一个人坐在殿中,对着空处发呆,或许是在回忆与徐达的点点滴滴。朝政虽然因郭桓案的后续和各项新政的推行依旧繁忙,但朱元璋的身上,似乎少了一份什么东西,多了一份更深沉的孤寂。
紫禁城的春天,依旧带着寒意。朱元璋站在高高的宫墙上,望着徐达陵墓的方向,久久伫立。朱雄英默默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夕阳将祖孙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在预示着,未来的路,需要他们相互扶持,共同走下去。
朱雄英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明白,徐达之死,对朱元璋而言,不仅是一位挚友和功臣的离去,更是一个象征意义上的重要转折点。它标志着以徐达、常遇春等为代表的那批最早追随朱元璋、从头参与开创大业的核心元勋时代,正渐行渐远。虽然北方边患犹存,军事征伐仍在继续,但国家的重心已无可逆转地转向内部治理与制度巩固。“平定天下”的宏大叙事,正在让位于“治理天下”的复杂棋局,而这个新阶段,将更加深刻地烙上朱元璋个人那复杂、多疑而又追求绝对控制的印记。
而他自己,这位知晓历史走向的皇太孙,在哀悼之余,也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肩上那无形的、日益沉重的责任。如何在祖父越来越孤寂和刚硬的帝王心术中,寻找到一条能让大明持续繁荣、避免历史悲剧的道路,将是他未来必须面对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