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乔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钟灵街。
随之而起的便是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声音一浪盖过一浪,直往耳朵里钻。
林府门前齐刷刷站着一排人,各个精神抖擞。
“欢迎小姐回家!”
“欢迎小姐回家!”
路过行人纷纷驻足,交头接耳。
林乔突然不敢迈步,灰灰被吓得乱窜,她死死抱住它脖子,才不至于让它一股脑冲进炸响的鞭炮堆里。
难怪祖父有马车不坐,非得走回来,敢情是准备了这些东西。
伴着灰灰“呃啊,呃啊”的叫声,场面一度凌乱。
只有站在门阶上的那位妇人还算镇静,她抬手抹了抹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林乔。
“……”
“娘。”
“欸!”
喻灵忍不住落下泪来,这声久别重逢的“娘”等太久了。
她快步上前,将人搂在怀里心肝儿叫着。
林乔不自然地抬起手,顿了顿,才试探着将人拥住。
鼻端萦绕着浅淡的草药香,泛着苦味,像雨后晒过的泥土,攥着股踏实与韧劲。
师父说她五岁那年生了场大病,所以她的记忆都以隐云山为起点,直到懂事后师父才告诉她盛京还有等她的家人。
对他们唯一的印象便是那攒了一箱子的书信,信纸很薄,垒在一起却又沉甸甸。
“这些年……过得可好?”
林乔点点头:“师父他们待我很好。”
她虽常居隐云山,但大师兄和二师姐本就是精致惯了的人,吃用都得挑最好的,更见不得眼皮子底下的人过得寒碜。
她年纪又最小,每逢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先往她院里送。况且林家每年都会送去银两和京中时兴的物件,长清观就属她过得最滋润。
也就幼时被煞气折腾了一阵,她已经比很多人都要幸运。
喻灵看着眼前乖巧的女儿,破涕为笑,将她的碎发别至耳后:“你父亲今日当值,你哥哥还在云台读书,你先去歇会儿,夜里吃饭娘再派人来唤你。”
林乔乖乖点头:“好。”
喻灵见林淳不回家,掉头又往街上去:“爹,天色不早了,您还要往哪儿去啊。”
“老夫再去街上转转。”说完就哼着歌溜达走了。
林乔伸出个脑袋,这老爷子腿脚还挺利索:“娘,祖父赋闲在家真的没问题吗?”
有些老人就这样,忙活一辈子就停不下来。
而且林乔总觉得有些奇怪。
在大师兄嘴里,盛朝两位皇帝都是聪明人,她祖父能做到丞相,也差不到哪儿去。
聪明人都懂体面,知道给对方台阶下,即便意见不同也不会吵到台面上来。
喻灵也摸不准这些人一天天到底想些什么,她起初还担心老爷子伤了心,生怕自己说话触了霉头,结果她家那个说让她别管。
第二日老爷子就溜着他那鸟上街去了,神采奕奕,吃嘛嘛香,气色反而好上不少。
当官的心都黑。
“你祖父好着呢,先别管了,走,娘带你看院子去。”
——
流水潺潺,叮咚作响,院子角落的红梅开得正艳。
春风渐起,与屋檐齐高的松树扑簌簌落下细雪,撒入一汪碧波,悬停的红尾突然轻盈摇曳,在粼粼褶皱间悄然绽放。
林乔一进院子,看到熟悉的布置,心神微动。
同她在隐云山住的院子一模一样。
喻灵吩咐人将东西往里抬,一边道:“这是你哥哥的主意,怕你回家不习惯,临时改出来的。”
“之后你要是还有哪儿觉着不满意,同我说,咱们再换。”
“娘。”
“嗯?”喻灵嘴角的笑着实掩不住,这声“娘”可太好听了。
“谢谢。”
“傻孩子。”喻灵用指尖戳了戳林乔额头:“一家人说什么谢谢。”
“若有不习惯的就告诉娘,过两日等你哥哥休假,让他带你出去玩。”
……
喻灵忙上忙下,嘴里絮絮叨叨,直到奉祥轻轻推了推她:“夫人,小姐睡着了。”
不知何时,林乔已趴在院中石桌上睡得酣甜,日头正暖,透过叶隙筛下的点点碎光落在她发间。
她头歪在胳膊肘上,偶尔轻轻抽动一下鼻子,像只贪睡的小猫,嘴角还微微翘着,许是梦到了什么开心事。
喻灵怎么也看不够,看着看着就落下泪来。
奉祥一挥手,廊下的丫鬟们便各自敛了声息,踮着脚往外退。
她是看着小姐出生的,小公子生在前头,小姐迟了那么一步。前头那个一生下来就扯着嗓子哭喊,但小姐乖巧得很,就像现在这样。
小姐出生当天夜里,家里来了个胡说八道的道人,结果被老爷和公子当场赶了出去,只留下一块黑白异色玉佩。
夫人气得直哭,却紧紧拽着她的手说心慌的厉害。
许是母子连心,没过几日家中变故陡升,也幸亏夫人几乎寸步不离守着小姐,在见到那双眼睛时立刻用白绸将其蒙住,对外只说天生眼盲。
饶是她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那般骇人的场面。云层压得极低,紫金色电光在云缝里乱窜,闷雷作响。
小姐终于哭了,混着不知从哪儿来的凄厉尖啸。
夫人抱着小姐怒骂,可是没用,不刮风不下雨,只有道道闪电横空劈下,任谁都能察觉不对劲。
夫人怕的就是这个,怕小姐沦为别人口中的妖孽。
幸亏少爷在家,他好似想到什么,在匣子里翻找一番,将那道人留下的阴阳玉戴在小姐脖子上,这才度过那次劫难。
但那根蒙在眼上的白绸再也没取下。
夫人始终悬着颗心,直到小姐两岁出头能断断续续吐出几句话。
夫人手下有一贴身丫鬟名春香,很是忠心,素日夫人忙不过来时便是她照顾小姐,也见过小姐取下白绸的模样。
那日她向夫人请辞,说家中给她寻了门亲事,且已谈妥,夫人自然答应。
小姐一向很听话,偏那日怎么也不肯放春香走,一个小团子手脚并用抱着春香小腿,力气又大,甩都甩不掉,弄得众人哭笑不得。
三两个婆子齐齐上阵才将人扯下来,春香在夫人眼神示意下眨眼就跑了个没影。
小姐还小,不懂一向疼她的娘为何突然疾言厉色,她绞着手指背过身去,不哭也不闹,看得人心头发软。
夫人挥退众人,蹲下身问她是不是舍不得春香,小姐却说:“春香姐姐有好多血,肚子上有个大洞,肠子哗啦啦流了一地。”
艳阳当天,心底却无端发寒。
夫人扶着小姐肩头的手在发颤,分明是一个小孩子说的话,她还是信了,派了府上的护卫悄悄跟在后头。
也正是这些护卫从劫匪手中救下春香。
可那晚小姐就害起了病,一抹刺眼的红从白绫上缓缓渗出,顺着褶皱往下淌,像没尽头的泪。
小姐她不懂,只能窝在夫人怀里一个劲喊疼,只几日的功夫,好不容易养起来的白团子瘦得皮包骨头。
夫人日日熬药,看医书,相爷进宫求了太医,小姐才终于捡回一条命。
可自那以后,小姐身体就弱了很多,一张小脸煞白。
小姐很聪明,拿起夫人妆台上的胭脂往自己脸上扑,扑成两个煞红煞红的圆脸蛋,跑到夫人跟前逗乐,看得夫人心疼坏了。
那几年,相爷和少爷一边忙于公务,一边也在私下打听那道人的消息。
夫人不敢将她一个人放在家,也不敢再让旁人靠近,便亲自照顾,连清源堂也很少去。又怕小少爷年纪小,说了不该说的,干脆将两个孩子分开养。
小公子知道自己有个妹妹,却只能远远看着。
那时他只会仰着头问:“奉祥姑姑,妹妹是不是不喜欢我。”
待小公子懂事些,知道前因后果后,他又说:“不公平,凭什么都一天生的,妹妹那么厉害。”
结果挨了他爹一棒槌。
小公子哪儿是想变得“厉害”,他只是觉得分明同时出生,他却安然无恙,是妹妹替他挡了灾,这些罪应该他来受。
后来家中以治眼睛为由,将小姐送去了隐云山,夫人很是消沉了一阵,但想到家里还有个小的才勉强打起精神。
直到两年后隐云山送来一封信,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如蚯蚓乱爬,看不太懂,夫人却笑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