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二十年,盛京朝阳门前。
冬日余威尚未散尽,朔风卷着零星雪沫子直往人衣襟里灌。
押送囚犯的衙役不禁缩了缩脖子,见那囚车上蓬头垢面的人一声不吭,料定他翻不出什么风浪,不动声色离四处迸溅的泥水冰碴远了些。
他心底暗骂,这刚过年节、头一桩死刑就轮到他值守,当真晦气。
今日围观百姓不少,衙役们纷纷亮出长刀才勉强开出一条道来。
“快快快,赶紧将这死老头架上去烧了。”
领头那个在原地搓手跺脚,天寒地冻的,正好烤烤火。
“官差老爷,定要将他绑紧些!别让这妖道逃了!”
百姓纷纷附和,目光落在被赶下囚车那人身上,既恐惧又憎恶。
妖道垂头任人摆布,小腿以下裹满泥水,镣铐又沉又重,压得他本就佝偻的身形越发弯。
衙役见他脚步迟缓,用刀柄怼着他后背不耐烦推搡两下。
沾满桐油的柴火散发着刺鼻的油腥味,他被架上柴堆,火把远远抛下,眨眼间就窜起半人高的火苗。
浓烟滚滚他依旧一动不动,火势乘风迅速蔓延,滚烫的灰烬夹杂着雪星子飘落在围观百姓身上,有人嫌恶地将其拂去啐了一口才恨恨离开。
天际好像蒙了层灰。
良久,一道急促的马蹄声突然由远及近自朱雀大街尽头传来,人群来不及细想霎时作鸟兽散。
“八百里加急!”
“八百里加急!”
马上的驿兵振臂高呼,黄色旗帜在身后猎猎作响。
“北幽突袭!北幽突袭!程家军战败,全军覆没!”
一声落下,像坠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时隔三十五年战乱复起,众人纷纷惊惶不定、奔走相告,浑然没了方才看戏的心思。
朝阳门发出沉重的声响,马蹄未作停歇,径直踏过火堆,掀起一卷风裹挟着黑灰逐渐消失在长长的宫道中。
而架上的老者早已成焦炭,他骤然跌落,激起的火焰猛地窜向上空扑开云层,露出瓦蓝的天。
——
伴随一声鹤唳长啸,天尽头的漫卷流云缓缓散开,露出隐云山顶道观东北角的一扇雕花木门,只见那门被倏地推开,震得檐下松雪簌簌抖落。
院中覆了层蓬松新雪,自屋内溢出的暖气顺势将门外青阶洇开小片湿痕。
一个身形纤瘦的少女从中走出,踩在雪里咯吱作响,一身素色云纹锦缎寝衣,肌肤瓷白莹润,朦胧雪光下好似与这银白天地融为一体。
她垂着头,叫人辨不清表情,乌黑油亮的头发乱糟糟蓬在头顶。
只见她提着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木棍,抬手就往门框上敲。
梆梆梆!
梆梆梆!
“没完了是吧!大早上就闹腾,要死啊!”
院子里空无一人,就连唯一的白鹤,还未落地就缩脚展翅远远飞走。
林乔瞪着双大眼睛,眼下青黑,乌瞳里似燃着两簇烈火。
她怒气冲冲直奔墙角红梅树,将吊晃在树上的小孩儿拎下来,一巴掌拍到屁股上。
少女两腮还残留着未褪的红晕,也不知是被屋内热气熏的还是气的:“说过多少次,不要吃我的花!不要吃!”
小孩儿瘪着嘴,一脸幽怨,冲林乔呲了呲牙,捂着屁股欻地变成一阵黑雾消失在原地。
“还有你们,看什么看!”林乔回身瞪向缩在角落的一男一女,气不打一处来。
男的衣襟松松垮垮,要掉不掉,青白的脸上愣是看出几分羞涩的红晕。女的则一脸餍足,见林乔望过来又往身旁人怀里缩了缩。
“一到夜里就嗯嗯啊啊、嘤嘤切切个没完没了,这儿是道观不是你们的床!”
林乔气得一阵头晕眼花,双手捂脸蹲下,小小一团蜷在那儿看着可怜兮兮。
她重五出生,至阳则生阴,一脚踏阴阳,极易招惹鬼怪近身,从幼时起一个个恨不得食她血肉、占她身体。
偏偏她还生有一副能窥过往、勘未来的金瞳,身在红尘中,却在因果外。
她学不会那引用天地之力的道术,十卦九假,这些年若非有护体金铃傍身,都不知死多少回了。
院中这几只鬼便是自她师父几月前出门云游后跑来的,上蹿下跳,肆无忌惮。
也不害人,权当自己家玩。
“乔乔你没事吧。”
院门被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走了进来。
青年面带病容,行走时唇齿间偶尔溢出一两声咳嗽。
林乔仰头看他:“师兄,你怎么来了,还穿这么少。”
谢颂今嘴角噙着笑:“师妹嚎得整座山都震了震,我这个当大师兄的不得来看看?”
“又有东西吵你了?”
“嗯。”
林乔进屋取下衣桁上的狐裘斗篷,将它披在谢颂今身上,又回屋简单收拾一番,灌了壶热茶方才走至院中石凳上坐下。
谢颂今垂着眼眸,整个人只露出一张清俊的脸和泛白的指尖,站在离那男女二鬼不远不近的地方,不知在思索什么。
“师父和师姐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他回身看向林乔,打趣道:“怎么,师父在山上时同他三天两吵的是你,他出门远游,师妹反倒不习惯了?”
林乔嘴里叽里咕噜,还不是那老头总偷师姐酒喝,回回将她推出来顶罪,害她一起被罚。
谢颂今心觉好笑,也不戳穿她,目光落在角落:“既然没有做客人的自觉,师妹何必仁慈。”
话音一落,噬魂符瞬间从他指尖掷出,凛冽杀意直逼二鬼。
那俩齐齐一哆嗦,可距离太近,想躲都来不及,于是都不约而同将身旁的鬼推出去。
林乔看得咂舌,还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她迅速抬手用杯盏将符箓打落,白玉杯摔在雪地里咕噜噜滚了好几圈,俩鬼感激地看她一眼后彻底隐去身形。
“不过是俩无来生的游魂,说不定哪日就消散了,师兄何必与他们置气。”
林乔将人拉过来哄着坐下,双手搭在他肩头左捏捏,右锤锤:“我知道师兄心疼我,但要是因为这点小事生气、病了,多不值当,师妹也会心疼的。”
长清观看似是个道观,不如说是个善堂,谢沧澜收的四个徒弟没一个能继承衣钵。
老大身体弱,抗不住。
老二杀气太重、鬼物见她就跑。
老三......谢沧澜嫌他不聪明,不肯教。
唯一一个还算有点天赋的林乔,却被天地规则限制,学不了。
观中只有林乔和谢沧澜能见到这些鬼物,其他人则必须借助通灵符,若与它们直接接触,一旦被煞气侵蚀,对身体有害无利。
谢颂今觑了她一眼,见她一副卖乖讨好的样子,什么气都消了,眼角不自觉泛起笑意,很是受用。
——
隐云山山高路险,隐在沆砀雾凇中,非寻常人所及,更无人知晓上面还有一道观。
刻着长清观三个字的牌匾歪斜靠在梁柱上,朱漆剥落,绿苔爬满周身。然而道观外面虽破破烂烂,内里却一片锦绣。
一个白白胖胖的小身影在山道上急速攀爬,只见一抹残影。
它穿过正门,绕过回廊,廊下白鹤纹样的金丝边垂帘随之晃动,坠着的铜铃发出一串串叮铃当当的清脆响声。
它一见到院中的林乔,直接跃起扑进她怀中,呜哇哇哭出声。
形似萝卜,头上几片绿叶还在颤颤巍巍,眼泪落至半空化为晶莹细碎的露珠,脚下石缝中的嫩草抖抖身体,长得越发茂盛。
谢颂今轻轻掸去小人参精掠过耳畔时落在他肩上的泥渍,提着它后脖子放在桌上。
它拉着谢颂今指尖,抽抽噎噎:“谢,谢道长好像……好像出事了。”
俩人闻言都愣了愣:“什么出事了。”
师父月前还来信说在盛京玩,难道近日回来没告诉他们,在山下赊酒又被扣了?
“我在镇上听说前些时日京中好像烧死一个妖道,说那谢姓老道会邪术,吸干人的生气不够,还将人虐死,幸亏有人发现,偷偷报了官才将人抓住,隔日便烧死在皇城外,说还逃了个女的。”
它边哭边从斜挎的布包里扯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画上的女子眉目张扬凌厉,是师姐的通缉令。
前朝灭亡与邪道脱不了干系,不少百姓为此家破人亡。新朝建立后,道观香火更是一落千丈,甚至有百姓直接聚众上门打砸。
道士宛如过街老鼠,纷纷避世不出,这也是长清观多年不曾修缮的原因。
虽说近些年好了不少,但大部分人仍然很排斥,师父以往带她下山时也尽量不暴露身份。
他那么厉害,还有师姐陪着,怎么会出事,害人性命更是无稽之谈。
林乔攥紧手心,突然急匆匆朝院外跑去,却被一红色身影撞了个踉跄。
“站住!”
睡眼惺忪的谢红英连忙扶住院门,刚想抱怨几句,就被谢颂今两个字吓得一激灵,直挺挺站在原地。
林乔趁此机会立刻跑了个没影
谢颂今起得太急,唇色褪得只剩一片惨白:“谢红英,拦住她!”
谢红英这才反应过来谢颂今吼的不是他,师妹不会又闯祸了吧。
“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