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篝火的余烬尚未完全熄灭,喧闹与热情渐渐沉淀为夜的静谧。周大树见时机成熟,便凑近正与部下交代明日行程的钱勇,压低声音道:“钱屯长,可否借一步说话?老汉有些私己话,想与屯长单独聊聊。”
钱勇闻言,粗黑的眉毛微微一挑,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他与此老农不过两面之缘,一次是“借”粮,一次是道谢,虽感其恩,却也自觉两清,不知这周老丈还有何私密话要讲。他自忖行事还算磊落,虽身处这兵匪难分的世道,却也尽量约束部下,未曾干过那杀良冒功、强征暴敛的勾当,这借粮之事,在他心中已算是极讲“道理”的了,甚至内心深处,那二百斤粮食能否归还,何时归还,也是个未知之数。此刻周大树神秘兮兮的样子,让他不禁心生警惕,又带着几分好奇。
“周老丈有何指教?”钱勇不动声色地问。
“此处不便,还请钱屯长移步寒舍。”周大树做了个请的手势,态度诚恳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钱勇略一沉吟,看了看不远处或躺或卧、已然放松的部下,心想在这一个熟稔的村庄里,量他一个老农能有啥事?,便点了点头:“好,那就叨扰老丈了。”
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篝火映照的范围,踏着星光,走进了周家那间低矮却收拾得还算齐整的堂屋。周大树反手轻轻掩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声响。屋内没有点油灯,而是从怀中摸出一对崭新的、儿臂粗的白色蜡烛,熟练的掏出火柴点燃,插在桌上的简易烛台上。顿时,昏黄却稳定的烛光充满了整个房间,比那摇曳的油灯亮堂了许多。
钱勇的目光扫过那对品相极佳的白烛,还有那。小盒子一般的小东西轻松的就擦出了火。眼中讶色更浓。这可不是普通庄户人家能够拿的出来物件。
更让他目瞪口呆的事情还在后面。只见周大树如同变戏法一般,先从那个旧布包里掏出一个透明的琉璃瓶,里面盛着清澈如水的液体;接着又拿出几个油纸包,打开一看,竟是色泽油亮、香气扑鼻的卤味——有切好的酱褐色肉块(真空包装卤牛肉),有泛着油光的禽类(真空包装卤鸡腿),还有几样他从未见过的、看起来像是豆制品却形态各异的东西(真空包装豆干、素鸡)。最后,周大树甚至还端出了一碟花生米!
这一切,几乎是在眨眼之间完成。周大树手脚麻利地将卤味倒入一个陶盆,放在一个铁炉子上加热炉子里面。还丢了几块晶莹剔透的白玉在那燃烧。这都是什么东西啊?锅里面卤菜稍微加热,那股混合着多种香料、浓郁诱人的肉香顿时弥漫开来,与烛火的暖意交织,营造出一种与屋外清冷夜色截然不同的氛围。
钱勇只是呆呆的看着周大叔做动作,动都不敢动,这里每一样东西在他看来。都不是普通人人所应该拥有的。
“钱屯长,仓促之间,没什么好招待的,些许酒菜,不成敬意,还请坐下边吃边聊。”周大树说着,拿起那琉璃瓶,拧开盖子(这个动作又让钱勇眼皮一跳),一股凛冽而纯粹的酒香瞬间爆发出来,比他喝过的任何烧刀子、高粱酒都要醇正、霸道!他小心翼翼地斟满两个粗陶碗,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下荡漾。
“周老丈,你这……”钱勇终于忍不住了,他按住周大树递酒的手,目光疑惑地盯住对方,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你究竟是何人?这些物事……绝非寻常农户所能拥有!”
周大树迎着他的目光,脸上并无惊慌,反而露出一丝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他放下酒碗,后退半步,随着电视剧里面那样开始要装一波了,只见他对着钱勇郑重地抱拳行了一礼,动作竟带着几分久经训练般的规范。
“钱屯长明鉴。在下周大树,确系周家村土生土长之民,在此出生,在此娶妻生子,为儿孙操办婚嫁,四邻八乡皆可为证,县衙户册亦有登记,根脚清白,毋庸置疑。”
“那这些……”钱勇指着桌上的酒菜蜡烛,意思不言自明。
周大树直起身,脸上露出一抹复杂难言的笑容,仿佛承载了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钱屯长稍安勿躁。有些事,关乎身家性命,关乎祖辈荣辱,非至亲至信,不可道也。今日见钱屯长乃血性忠义之士,又感念诸位将士为国戍边之艰辛,老汉……愿以诚相待,吐露一些压在心底多年的隐秘。”
他端起酒碗,神色肃穆:“钱大人,请满饮此杯!有些话,需借酒胆,方能出口。”
钱勇看着周大树那与年龄、身份全然不符的气度,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但好奇与那醇厚酒香的诱惑终究占了上风。他端起碗,与周大树重重一碰:“好!钱某倒要听听,老丈有何隐秘!”说罢,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液入喉,如一道火线直坠丹田,凛冽、醇厚、回味悠长,立马咳嗽起来,然后赶紧用手捂住口鼻,生怕将如此美酒吐出来,但也见人憋的满脸痛苦。
果然是他生平仅见的好酒!这更坚定了他要听下去的决心。
周大树也喝了一小口,放下碗,脸上泛起一丝酒意,更添几分慨然。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尘封的岁月。
“钱屯长可曾听闻,约莫百年前,威震北疆,最终却饮恨沙场、蒙冤而逝的周立民,周老将军?”
钱勇闻言,身躯猛地一震!作为军人,尤其是北边的军人,对一些着名的战例和将领自然是有所耳闻。他放下酒碗,脸色变得无比郑重:“周立民将军?!自然听过!据说他老人家用兵如神,忠勇无双,当年在‘黑水河之战’中,为牵制敌军,率左军孤军深入,吸引蛮族主力,苦战半月,最终……全军覆没。朝廷……朝廷后来定的性是……贪功冒进,贻误战机……” 他说到最后,声音低了下去,显然也知道这定论背后颇多争议。
“贪功冒进?贻误战机?”周大树冷笑一声,眼中迸发出压抑了数十年的愤懑与悲凉,“好一个贪功冒进!好一个贻误战机!钱屯长,你信吗?一个征战沙场三十年,以稳健持重着称的老将,会在关键时刻行此鲁莽之举?!”
钱勇沉默不语,军中老辈确实对此多有议论,但真相早已被时光和权势掩埋。当年同样也听说当年的战无痕大元帅,率军奋力相救依然是打不开缺口,眼睁睁看着左军全军覆没,导致我军兵力大损。无力跟蛮族正面野战。战无痕元帅只能遗憾的回撤。
周大树深吸一口气,继续他的“故事”:“世人只知周立民将军,却不知他麾下有一支精锐的支前营,专司粮草军械转运补充。营指挥使,乃是周将军的族侄,周峰将军!”
钱勇点了点头,支前营这类后勤部队,史册留名者甚少,但他相信是存在的。
“而我们周家村这一支的先辈,”周大树指了指脚下,声音带着一种传承的自豪与沉重,“并非周立民将军直系血脉,而是周峰将军麾下支前营的两名校尉——周强、周威! 当年,他们二人奉命,押运一批紧急打造的优良军械,前往黑水河前线支援。”
他的话语将钱勇带入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据先辈口传,周强、周威两位太祖,押运着满载兵甲的战车,行至这困牛山附近,正准备按照预定路线北上的前夜,接到了周峰将军的紧急军令!令他们原地待命,周峰将军亲自率领一支轻骑,携带部分急需的箭矢和刀枪,先行赶往黑水河主战场,支援已陷入苦战的周立民将军。两位太祖则率领支前营主力,保护剩余的大部分军械,随后跟进。”
周大树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颤抖:“然而,周峰将军一去,便再无音讯。不久,噩耗传来……黑水河之战,左军……全军覆没!周立民将军力战殉国,周峰将军……亦不知所踪,想必……也已捐躯沙场……”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作响。钱勇能感受到那份跨越时空的悲怆。
“这还不是最让人心寒的!”周大树猛地一拍桌子,碗中酒液荡漾,“随后传来的消息是,朝廷认定周立民将军罪责,家产抄没,亲族流放!而当时的总指挥,战无痕大元帅,却以‘左军溃败,兵力不足’为由,仓促退兵,并将所有罪责,尽数推给了已然殉国的周立民将军!好一个‘心胸宽广’的战元帅!好一个‘忠君爱国’的朝廷栋梁!”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讥讽与不甘。
钱勇听得心神激荡。战无痕元帅在后世的评价确实毁誉参半,有功亦有过,但若周大树所言属实……那这桩公案,简直就是天大的冤屈!
“消息传来,支前营群情激愤!”周大树继续道,“周强、周威两位太祖,以及营中大多是周将军家兵出身的弟兄们,如何能忍?他们手握重械,当时第一个念头,便是反了! 打着为周将军报仇雪恨的旗号,杀回京城,清君侧!”
钱勇倒吸一口凉气,若当时真反了,恐怕又是一场波及数省的大乱。
“但是,”周大树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复杂,“周立民将军生前,常以‘忠义’二字训诫部下。周峰将军亦是如此。反旗一举,便是与整个朝廷为敌,必将生灵涂炭。更重要的是……我们这支孤军,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两位太祖及几位核心军官,在困牛山脚下,争论了三天三夜……”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看到先祖当年的挣扎:“最终,忠义的训导压过了复仇的怒火,对无辜百姓可能遭受战乱的担忧,战胜了拼死一搏的冲动。他们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
“藏匿军械,隐姓埋名,以待天时!”
钱勇猛地抬起头,眼中精光爆射!“藏匿军械?就在这困牛山中?!”
“不错!”周大树重重肯定,“那一批原本要支援前线的、数量庞大的精良军械——刀、枪、剑、戟、弓、弩、箭矢,甚至还有部分珍贵的甲胄——被周强、周威两位太祖,带着绝对忠诚的部下,秘密运入了困牛山深处,寻找极其隐秘之地,妥善藏匿了起来。为了保守这个秘密,他们编造了‘山中有妖魅猛兽,入者必死’的传言,世代相传,警示后人,也阻止外人深入探查。”
钱勇此刻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他终于明白,为何青山县城这一边普遍对困牛山深处如此敬畏,为何周大树能拿出那些稀奇古怪却又品质不凡的东西(他自动将蜡烛、酒菜归因于此)!原来这看似普通的村庄,竟隐藏着如此惊天的秘密!一个忠良之后,守护着足以武装一支军队的宝藏,默默等待了百年之久!
“那……村中其他人?”钱勇迟疑地问。
“为了最大限度保守秘密,避免惹来杀身之祸。”周大树解释道,“自周强、周威太祖起,便定下规矩,此事只传嫡脉长子,或由当代家主选定最稳重、最可靠的子弟,口耳相传,绝不落于文字。其他族人,皆以为我等真是南方逃难而来,在此落地生根的普通农户。百年年来,耕读传家,早已融入此地。知道真相者,一代不过一两人而已。到了老汉我这一代,知晓全貌的,便只有我一人了。” 他这番说辞,完美解释了为何村民表现寻常,也凸显了他自身的特殊地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钱勇喃喃道,心中已信了七八分。这段秘辛,与他所知的一些历史碎片隐隐吻合,更重要的是,周大树所表现出的那种沉郁、愤懑与偶尔流露出的、不属于农夫的气度,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这是背负着家族血仇和巨大秘密的人,才会有的状态。
“那……周老丈,今日为何要将如此惊天秘密告知钱某?”钱勇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周大树站起身,再次为钱勇斟满酒,烛光下他的面容显得格外肃穆:“钱屯长,祖训有言:‘此批军械,乃周将军与众多将士心血所铸,更是我周氏一族忠诚之见证。非遇明主,非为保境安民、驱逐鞑虏之大义,不可轻动!若后世子孙,见国朝颓败,蛮族肆虐,民不聊生,而有忠勇仁义之将士,可堪托付者,当以此械助之,延续周将军未尽之志,护我华夏衣冠!’”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钱勇:“这百年来,老汉我目睹朝廷积弊日深,边备松弛,蛮族屡屡寇边,百姓苦不堪言。心中焦虑,却始终未遇可托付之人。直至那日官道之上,见钱屯长虽身处窘境,却仍约束部下,以‘借’为名,不行劫掠之事,此乃仁;奉命北上,明知可能马革裹尸,却义无反顾,此乃勇;今日归来,不忘旧诺,特来道谢,此乃信!冥冥之中,老汉觉得,钱屯长或许便是祖训所言,那‘忠勇仁义,可堪托付’之人!你我相遇,绝非偶然,实乃天意!这批沉寂甲子之久的军械,或可在借钱屯长之力,重见天日,发挥其应有的作用,拯救这北疆黎民于水火之中!”
这一顶高帽戴下来,加上那“天意”、“托付”之语,以及之前故事营造出的悲壮忠诚氛围,让钱勇这等粗豪汉子也不禁热血沸腾,心潮澎湃!他仿佛看到自己手握精兵利甲,横扫蛮族,建功立业,同时还能为六十年前的冤案忠魂出一口恶气!这不仅是装备,更是一份沉甸甸的“大义”名分!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脸颊泛红,端起酒碗,声音洪亮而带着一丝颤抖:“周老丈!不,周先生!钱某何德何能,竟蒙先生如此看重,以此等国之重器相托!先生放心,钱勇在此立誓,若他日真能得借此批军械,必当以此身许国,驱除鞑虏,保境安民!亦当时刻铭记周立民将军与周峰将军之忠烈,绝不负先生今日信任与周氏一族百年之守护!”
两只粗陶碗再次重重碰在一起,酒液飞溅。
窗外,夜色深沉,困牛山巨大的黑影在远方沉默矗立,仿佛真的守护着一个跨越了甲子时光的巨大秘密。而在这小小的农舍之内,一场由周大树精心编织的身份与故事,正在悄然改变着一些既定的轨迹。出门在外,身份果然是自己给的,而一个足够动人、逻辑自洽的“故事”,其力量,有时远超真金白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