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的腊月，是在通州码头的血腥气与江南士绅的切齿声中到来的。
北风卷着雪沫，抽打着京师的朱墙碧瓦，却吹不散皇明格物院内那股蒸腾的热浪与金属的气息。
巨大的工棚内，一座前所未见的庞然大物已然成型。
其核心仍是那台经过无数次改进的“铁牛三号”蒸汽机，但此刻，它驱动的不再是水车或纺纱机，而是一套复杂而坚固的曲柄连杆机构，连接着一柄重逾千钧、需要数个壮汉才能抬起的巨大铁锤。
薄珏脸上混杂着油污、汗水与难以抑制的兴奋，他看向身旁的沈渊，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沈公，一切就绪，可以试机了！”
沈渊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为了这台“蒸汽锻锤”，格物院几乎耗尽了近半年的经费储备，更是集中了最顶尖的工匠，攻克了汽缸铸造、高压密封、巨型轴承等无数难题。
“点火，升压！”
随着命令，炉膛内煤炭熊熊燃烧，锅炉压力缓缓攀升。
蒸汽通过粗大的铁管涌入汽缸，推动着活塞，经由那套精密的连杆，将力量传递至巨大的锤头。
起初是缓慢的、带着金属摩擦尖鸣的抬升，当锤头升至最高点时，薄珏猛地扳下一个操纵杆——
“轰！！！”
一声沉闷如惊雷的巨响震撼了整个工棚，甚至传到了院墙之外！
沉重的锤头以万钧之势砸落在预先放置的一块熟铁胚上，火星四溅，那铁胚如同面团般被轻易砸扁、变形。
工棚内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工匠们相拥而泣，他们亲手创造了一个力大无穷的“铁臂”！
薄珏冲到锻锤旁，抚摸着尚带余温的基座，语无伦次：“成了！真的成了！有此神器，甲叶、铳管、炮胚，皆可快速锻打，质量远胜人工千百倍！”
沈渊看着那再次被蒸汽力量缓缓抬起的锤头，心中豪情激荡。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锻造效率的提升，这标志着工业化生产武器、装备的大门，已经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他立刻下令：“记录所有数据，优化细节。同时，以此为基础，设计专用于铳管镗孔、火炮铸造的专用机械！兵仗局、盔甲厂的技术工匠，可陆续调来格物院观摩学习！”
几乎在蒸汽锻锤轰鸣的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也进入了白热化。
钦差郑三俊借着通州事件的东风，以雷霆手段连续查办了苏州、松江两地三名与骚乱有牵连的士绅，抄没家产，将其罪状明发邸报，传示江南。
一时间，江南官场、士林震动，原本铁板一块的反对势力，开始出现裂痕。
一些较为边缘或嗅觉敏锐的士绅，开始悄悄与郑三俊接触，或主动补缴税款，或“自愿”接受清丈。
他们看明白了，皇帝和新政派是动了真格，连漕运都敢用血来清洗，再硬顶下去，恐怕就不是破财所能消灾的了。
然而，核心层的抵抗也更加隐秘和激烈。
“郑三俊这是要赶尽杀绝！”密室中，那位前礼部侍郎脸色铁青，“还有那李岩，水师日夜巡江，我们几条海上的财路都快被掐断了！”
“不能坐以待毙！北京不是看重那格物院吗？那就让他们知道，有些东西，不是他们能碰的！”一个面色阴鸷的中年人低声道，“我们在京城的人回报，格物院最近看管极严，但并非无隙可乘。尤其是那些雇来的普通工匠，家小多在京畿……”
京城，内卫衙门。
内卫指挥使骆养性将一份密报呈给朱由检。
“陛下，江南方面，郑三俊大人进展颇顺，已有多家士绅服软。但内卫侦知，彼辈核心人物似有异动，可能对格物院不利。此外，辽东细作回报，皇太极近来频繁派遣细作入关，目标……亦疑似指向格物院与新军火器。”
朱由检目光一凝。他能“听”到骆养性心底那份凝重与担忧。
“皇太极也盯上格物院了？”他冷哼一声，“看来，先生弄出的那些东西，着实让他们睡不着觉了。”
“传旨，格物院守备力量加倍，由内卫直接选派精干人手入驻。所有工匠、学者，皆登记造册，其家小亦需暗中保护。凡有可疑人员接近格物院，或试图接触院内人员，一律严密监控，必要时……可先拿后奏！”
辽东，盛京。
皇太极听着范文程的汇报，眉头紧锁：“格物院守备森严，我们的人几次尝试都未能接触到核心工匠，反而折损了几个好手。孔有德、耿仲明那边仿制的燧发枪，哑火率依旧极高，远远比不上明军使用的。”
范文程低声道：“皇上，明人格物院似乎有一种……超越我等理解的学问体系。单纯窃取一两件样品或图纸，恐难窥其全貌。或许，我们该换个法子。”
“什么法子？”
“一是重金礼聘西洋匠师，听闻欧罗巴诸国亦有精于机械、火器者。二是……或许可以从其学问根源入手。明国近年刊印了不少所谓《格物基础》、《新算学》的书籍，虽粗浅，却自成体系。若能系统收集、研究，或能有所得。”
皇太极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准！双管齐下。派人去澳门，不惜代价，招募精通火器、机械的佛郎机人。同时，令潜入明境的细作，全力收集格物院刊印的一切书籍、文稿！朕就不信，他明廷能有的，我大清会永远没有！”
格物院，蒸汽锻锤的轰鸣声已成为日常。
但在沈渊的案头，除了各类技术报告，也多了几份内卫转来的、关于可疑人员窥探格物院的记录。
他放下卷宗，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工棚冒出的滚滚浓烟。
技术的进步，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而守护这进步之火，其艰难，丝毫不亚于创造它本身。
“看来，得给格物院的围墙，再加高几分了。”他轻声自语，目光投向南方，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片暗流汹涌的富庶之地，以及更北方，那双始终注视着中原的、充满野心与警惕的眼睛。
铁砧已然鸣响，但潜行的暗谍，也从未停止脚步。
崇祯十五年的春天，就在这希望与危机交织的序曲中，悄然临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