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的秋风,裹挟着渤海湾的湿气与北方草原的尘沙,吹拂过京畿大地。
距离《定国是诏》颁布已一年有余,维新的车轮在泥泞与荆棘中艰难前行,碾出了深深浅浅的辙痕。
这一年的秋粮征收,成为了检验新政成效的第一块试金石。
北直隶、山东、河南等地,得益于摊丁入亩的推行与番薯、玉米的大面积播种,加上格物院指导兴修的诸多小型水利,虽今夏仍有局部旱情,但总体收成竟比往年丰稔时期犹有过之。
官仓前所未有的充实,民间虽仍有怨言,但“饿殍遍野”的景象确实大为减少。
地方官员考绩上,“劝耕垦荒、推广新种”成了最硬通的指标。
然而,帝国的南半边,却是另一番景象。
应天府递来的奏报,语气委婉却难掩严峻:“……清丈田亩,阻力重重,地方缙绅或隐匿田产,或鼓动佃户抗租抗丈……今岁钱粮征收,较往年不足七成……”
松江府的密报则更为直白:“……地方官推行新政不力,多有与士绅勾连者。市面流通,仍重银钱,国债几无行用。海商私下交易频繁,多以丝茶换倭银、佛郎机铳炮……”
西暖阁内,朱由检将这几份奏报重重拍在案上,胸膛起伏。
他能“听”到,那些远在江南的官员、士绅心底的嘲弄与阳奉阴违。
“陛下息怒。”沈渊肃立一旁,语气平静,“新政触及其根本,此等反应,意料之中。北地初步见效,已证明路之方向无误。江南积弊百年,非一日可破。眼下关键,在于打通漕运以外的命脉,并以点破面。”
“先生是指……海权司与殖业银行?”
“正是。”沈渊展开一份新的章程,“臣请扩大海权司权限,不仅督造战舰,更可组建官营商队,开拓远洋贸易,以其利反哺新政。同时,令殖业银行于运河、沿海枢纽广设分号,凡愿以国债交易、存储者,给予汇兑便利与利息优惠。利之所在,人心必动。待北方粮足、海运畅通,江南钱粮之重,或可稍减。”
朱由检目光锐利:“此乃长远之策。然眼下江南乱象,岂能坐视?”
“自然不能。”沈渊沉声道,“臣请陛下授意内卫,遴选一二民愤极大、阻挠新政最力的江南豪绅,查实罪证,从严惩办,以儆效尤。同时,可选派干练能员,南下督责清丈、税收之事。”
“人选呢?”
“刑部右侍郎郑三俊,素有清望,且精通律法,可担此任。另,可调李岩部靖安营一部,以协防江防、清剿水匪为名,移驻镇江,以为震慑。”
朱由检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准!郑三俊为钦差,南下督政。李岩部移防镇江。告诉郑三俊,放手去做,朕予他先斩后奏之权!”
辽东,沈阳。
改名盛京并未给皇太极带来多少喜悦,反而让他眉宇间的阴郁更深。
细作传回的消息拼凑出一幅让他心惊的图景:明朝并未因前屯卫之战而崩溃,反而在以一种他难以理解的方式重整旗鼓。
新式火器、古怪的“铁牛”、乃至那虚无缥缈的“国债”,都透着诡异。
他召集诸王贝勒,指着地图上辽西走廊:“明廷内乱,本是我大清天赐良机。然,朱由检用沈渊,竟稳住了阵脚。如今其新政渐显成效,假以时日,必成心腹大患!”
多尔衮出列道:“皇上,明军火器犀利,尤其是那开花弹与守城之法,难以力敌。不如暂避其锋,西征林丹汗残部,彻底收服漠南蒙古,断其右臂,再图南下。”
皇太极目光闪烁,最终缓缓点头:“准。但对明廷,不可放松。令孔有德、耿仲明加紧仿制明军火器,尤其是那连珠铳与开花弹。再派细作,不惜重金,收买明廷格物院工匠,或探知其‘铁牛’奥秘!”
皇明格物院,此刻正沉浸在一片异样的气氛中。
蒸汽抽水机在矿区大显神威,小型蒸汽机驱动的纺纱机也已试制成功,效率惊人。
但沈渊此刻关注的,却是另一项看似不起眼的革新。
薄珏献宝似的捧着一叠洁白柔韧的物事。
“沈公,按您所说,以竹、麻、破布为料,经蒸煮、打浆、帘抄、焙干……此‘新纸’成本低廉,质地却不下于宣纸,更宜印刷!”
沈渊抚摸着这粗糙却意义非凡的纸张,心中激荡。
知识传播的成本,将因此大大降低。
他立刻道:“好!即刻筹建‘皇明印书馆’,以此纸大量刊印《农政新书》、《格物基础》、《新军操典》乃至朝廷邸报,定价务求低廉,广发州县!”
几乎同时,医学组也传来突破。
历经无数次失败,他们终于成功提纯出浓度更高、性质更稳定的“酒精”,并初步验证了其在清理创伤、防止溃烂上的奇效。
虽然产量依旧有限,但这无疑将在未来的战场上挽救无数生命。
江南,镇江府。
李岩率领的靖安营精锐悄然入驻,军容整肃,装备精良,与周遭糜软的江南卫所兵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没有大张旗鼓,只是每日操练,巡查江防,但那无形的压力,已让本地官绅感到阵阵寒意。
钦差郑三俊的行辕则设在了苏州。
他下车伊始,并未急着拿人问罪,而是调阅卷宗,派出随行干吏明察暗访。
这份沉静,反而让那些原本气焰嚣张的士绅们心中打鼓。
致仕侍郎的密室中,气氛比以往更加凝重。
“郑三俊这老匹夫,油盐不进!李岩的兵就驻在镇江,这是冲着我们来的!”
“听说北地用了什么新纸印书,价格极贱,已在士子中流传,长此以往,我等掌控清议之权恐将不保!”
“不能再坐以待毙了!通知下去,让下面的人闹出点动静来,给郑三俊一点颜色看看!还有,海上的船,该动一动了……”
通州,漕运码头。
初冬的薄雾笼罩着运河,数艘漕船在码头上静静停泊。
突然,一阵骚动打破了清晨的宁静,上百名漕工模样的汉子聚集起来,高声叫嚷着“新政害民”、“国债是纸”,堵塞了漕运通道,与试图维持秩序的官兵形成了对峙。
消息火速传回京城。
朱由检闻报,眼中寒光大盛。他看向沈渊:“先生,他们动手了。”
沈渊面色平静:“陛下,疖子终要出头。此正是一举剪除其羽翼,震慑江南的良机。请陛下令李岩将军即刻行动,控制局面,内卫随后介入,彻查幕后主使。”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决然道:“传旨李岩,漕运关乎京师命脉,遇有聚众阻塞者,以谋逆论,可先斩后奏!令内卫全力侦缉,凡有牵连者,无论出身,一律严惩不贷!”
维新的利剑,在积蓄力量之后,终于要向盘踞最深的顽疾,挥出第一记斩击。
崇祯十四年的这个冬天,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