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极抛出的“议和”书信,如同在暗流汹涌的朝堂上投下了一颗巨石。
书信并非正式国书,而是通过秘密渠道送至,言辞看似恭谨,实则暗藏机锋。
信中提及“不忍生灵涂炭”,愿与大明“暂息干戈”,并隐约暗示,若明朝应允开放边市、岁赐金银,后金或可“暂缓兵锋”,甚至“约束蒙古诸部”。
这封信被迅速抄送内阁及几位核心重臣。
一时间,朝野上下,暗流变成了明浪。
主和的声音,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以部分科道言官、以及一些与晋商、边贸利益攸关的官员为代表,纷纷上疏,陈说“议和”之利。
“陛下,国库空虚,军民疲敝,实难支撑两线长久作战。若能暂与虏和,换取喘息之机,使我得以专心平定内患,恢复元气,实为老成谋国之策啊!”
“是啊陛下,昔日汉有白登之围,唐有渭水之盟,皆一时权宜,未尝损于国体。待我朝国力恢复,再图北伐,未为晚也!”
“更何况,虏酋信中提及边市,若操作得当,或可效仿隆庆开关旧事,以商贸羁縻,弱其战意……”
这些声音,混杂着对现实的无奈、对利益的考量,甚至可能夹杂着某些与关外暗通款曲者的私心,在朝堂上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
而主战派,则以周遇吉、孙承宗等武将及部分清流为首,对此嗤之以鼻,坚决反对。
“荒谬!皇太极狼子野心,其议和不过是缓兵之计!一旦我朝示弱,其必得寸进尺!”
“陛下!井陉关血战,将士们用命方才击退虏酋,此刻议和,何以面对万千死国将士英魂?!”
“岁赐?此乃城下之盟,屈辱之约!绝不可行!”
朝会之上,双方引经据典,争得面红耳赤,几乎要将乾清宫的殿顶掀翻。
朱由检高坐御座,面无表情地听着双方的激烈辩论。
他能“听”到主和派心底的怯懦、算计,甚至某些人隐隐期盼借此机会打压沈渊等“鹰派”的心思;也能“听”到主战派满腔的忠愤,以及部分武将因战功而滋生的骄矜。
议和?皇太极会真心议和?不过是见强攻不下,转而用计,欲乱我朝纲,懈我战心罢了!
然而,另一个现实的声音也在提醒他:国库……确实要见底了。河南新政虽好,远水难解近渴。若此时皇太极虚晃一枪,转而稳固消化宣大,则九边压力倍增,左良玉在湖广……亦需钱粮支撑……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站在武官班列中,一直沉默不语的沈渊。
沈渊因河南考察之事,被临时召回京师述职。
“沈卿,”朱由检点名,“于议和之事,你有何见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沈渊身上。
主和派希望这位“能臣”能认清现实,主战派则期盼他能坚持立场。
沈渊出列,躬身道:“陛下,臣以为,和不可轻议,战不可稍懈。”
他声音清晰,不疾不徐:“皇太极此信,非为睦邻,实为乱我。其意在离间我君臣,懈怠我军民,拖延时日,以利其整合蒙古、消化新占之地。若我朝此时表现出议和之意,则前线将士士气必堕,各地观望者必生异心,如左良玉等在外大将,亦难保不会心存疑虑。”
主战派闻言,纷纷点头。
沈渊话锋一转:“然,陛下,亦不可断然拒绝,激其全力来攻。”
主和派眼中又燃起一丝希望。
“臣之愚见,”沈渊继续道,“可效仿古人‘外松内紧’之策。对外,可遣一能言善辩、熟知虏情之臣,与之周旋,拖延时日。谈判之中,寸步不让,尤其岁赐、割地等条款,绝不可应允。边市或可商谈,但需定下严苛规矩,使其难以借此壮大实力。”
“对内,”他语气加重,“则需借此‘和谈’之机,加速整军经武,巩固防线。周遇吉将军当加紧整顿蓟镇、宣大防务;河南、山西等地,新政当坚定不移,广积粮,练精兵;格物院需全力赶制军械。同时,严查内奸,防止虏酋借和谈之名,行离间刺探之实。”
“此策,名为‘议和’,实为‘备战’。以谈判桌为战场,以唇舌为刀剑,为陛下,为大明,争取最宝贵的喘息时间!待我内部稳固,兵精粮足,届时是和是战,主动权便在我手!”
沈渊的策略,既非盲目主战,也非屈膝主和,而是一种极其务实、甚至可以说是狡黠的“以拖待变”之策。
他将“议和”本身,变成了一种战术工具。
朱由检听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先生果然深谋远虑……此策,正合朕意!既能稳住朝局,避免即刻决战,又能暗中积蓄力量。
“沈卿之言,老成谋国。”朱由检最终定调,“议和之事,可遣使接触,然底线必须坚守!具体条款,由内阁会同兵部、户部详议。周遇吉、沈渊,尔等需加紧战备,不得因和议而有丝毫松懈!各省督抚,亦需恪尽职守,安抚地方,筹措粮饷!”
这道旨意,采纳了沈渊的核心思想。
主战派见皇帝并未答应屈辱条款,且要求加紧备战,心下稍安。
主和派见皇帝同意接触谈判,也觉并非全无成果。
然而,风暴并未平息。就在朝会结束后不久,都察院突然收到数份来自河南的加急弹章,并非针对新政,而是直指沈渊本人!
弹章中称,沈渊在河南“跋扈专权”、“结党营私”、“其内卫罗织罪名,构陷忠良,堪比厂卫”,甚至隐晦提及沈渊与手握兵权的李岩“过往甚密”,恐有“不臣之心”!
这些弹章,时机拿捏得极其刁钻,正好在沈渊提出“外松内紧”策略、并获得皇帝认可之后。
其恶毒之处在于,它不再纠缠于新政利弊,而是直接攻击沈渊的个人忠诚和权柄,这无疑触动了皇帝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朱由检看着这些措辞凶狠的弹章,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挥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在西暖阁内踱步。
结党营私?不臣之心?……先生,你当真……毫无此意吗?
他脑海中浮现沈渊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以及那偶尔流露出的、仿佛洞悉一切的疏离感。
读心术在沈渊身上,似乎总隔着一层薄雾。
另一个声音在挣扎:若无先生,河南早已大乱,井陉关亦不可守……这些弹劾,莫非是……
他猛地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看向窗外。
皇太极的离间计,与朝中这些恰到好处的攻讦,是否存在着某种关联?还是说,这仅仅是朝堂党争的又一波浪潮?
帝心,在这一刻,因这来自内外、真假难辨的攻击,而再次变得晦暗难测。
他对沈渊那来之不易的信任,面临着严峻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