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镇外,野狐岭隘口以北三十里。
一支约两百人的明军夜不收小队,正借着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悄无声息地潜行在枯黄的草甸与起伏的丘陵间。
他们是周遇吉麾下最精锐的哨探,配备了三具格物院最新送达的“视远镜”。
队长是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名叫赵大勇。
连续数日,蓟镇正面风声鹤唳,小股后金游骑的骚扰从未间断,但赵大勇凭借多年的经验和手中这能“望远”的奇物,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后金主力的营火数量,似乎比预想中要少,而且调动缺乏一种决战前的压迫感。
“头儿,这边!”一名趴在土坡上的年轻夜不收压低声音喊道,将手中的视远镜递了过来,手指微微颤抖地指向东北方向。
赵大勇接过,凑到眼前。
粗糙的镜片扭曲了景物,但依旧能清晰地看到,在极远处的地平线上,一道几乎与昏暗天地融为一体的庞大黑影,正如同缓慢移动的蚁群,无声无息地向着西北方向蠕动!
那绝不是小股部队,那连绵不绝的队伍,扬起的细微尘土,以及偶尔反射出的金属寒光,无不昭示着这是一支规模极其庞大的军队!
赵大勇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这个方向……不是蓟镇,是宣府!
“快!你们两个,骑最快的马,分头回报!一路去通州行营禀报陛下和周将军,一路直接去宣府镇示警!就说……虏酋主力,疑似奔宣大去了!”他的声音因极度紧张而沙哑。
两骑绝尘而去,消失在渐亮的晨曦中。
赵大勇则带着剩余的人,如同幽灵般继续尾随监视,试图获取更多情报。
通州,行营。
朱由检一夜未眠。
脑海中各种杂乱的心声比往日更加喧嚣,有对左梦庚即将率军抵达的期待,有对袁崇焕能否稳住辽西的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隐隐约约、难以捕捉的不安。
这份不安,并非来自群臣的奏报(那些大多在强调蓟镇正面的压力),而是源自一些边镇低级将领、甚至驿卒传递消息时,那瞬间闪过的、未被重视的疑虑。
为何宣府这几日的例行奏报,语气如此……平淡?仿佛只是在应付差事?
就在这时,王承恩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手中高举着一封沾满泥泞、插着代表最紧急军情的红色羽毛的信件。
“陛下!宣府……宣府方向,八百里加急!夜不收冒死送回的消息!”
朱由检一把夺过,飞快地扫视。
信是周遇吉转来的,内容正是赵大勇小队发现的情报!
“皇太极……好一招声东击西!”朱由检脸色瞬间铁青,一拳砸在案几上,笔墨纸砚震落一地。他终于明白那股不安来自何处!群臣,包括他自己,都被皇太极在蓟镇正面的佯动牢牢吸引了注意力!
“快!传周遇吉!不,朕亲自去大营!”朱由检霍然起身,甚至来不及更换袍服。
大营内,周遇吉同样接到了消息,正对着地图,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陛下,虏酋狡诈!其主力若真从宣府破口,则大同危矣!山西门户洞开,京师西侧屏障尽失!届时,我军将被调动,疲于奔命!”
“可能确认?”朱由检死死盯着地图上的宣府位置。
“赵大勇是老兵,不会看错。而且,臣派往其他方向的夜不收,也回报说蓟镇正面的敌军活动,更像是虚张声势。”周遇吉沉声道,“陛下,必须立刻向宣大增兵!”
增兵?从哪里增?京营主力需要守卫通州,武锐新军是最后的战略预备队,轻易动不得。辽西的袁崇焕自顾不暇。唯一能指望的,就是正在北上途中的左梦庚部三万人,以及……
朱由检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地图上的“河南”位置。
先生……你的“靖安营”,恐怕等不到预想的时机了。
“传旨!”朱由检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令左梦庚部,改变路线,不再来通州,直接西进,驰援宣府!告诉他,星夜兼程,不得有误!”
“另,”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八百里加急至河南沈渊处,令其即刻派遣李岩‘靖安营’北上,协防山西大同方向,受宣大总督节制!河南防务,由其酌情处置!”
这是要将刚刚平定楚乱、尚未完全休整的湖广兵,以及河南这支初生的、未经大战考验的新军,直接投入到最危险的北线战场!
河南,巡抚行辕。
接到旨意时,沈渊正在检阅“靖安营”的操演。
三千将士士气高昂,队列严整,火器操练已有章法。
李岩站在他身旁,眼神中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期待。
看完圣旨,沈渊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突然。
“李将军,”他转向李岩,语气凝重,“陛下的旨意到了。‘靖安营’即刻开拔,北上大同。”
李岩眼中精光爆射,单膝跪地:“末将领命!靖安营上下,必不负陛下、大人重托!”
“此去不同以往,”沈渊扶起他,仔细叮嘱,“宣大之地,虏骑纵横,敌情不明。你部新成,虽士气可用,但缺乏大战经验。切记,稳扎稳打,以协同友军、稳固防线、探查敌情为首要,不可贪功冒进!一切行动,听从宣大总督调遣,若有分歧,速报于我。”
“末将明白!”李岩重重点头。
沈渊又看向孙元化等幕僚:“立刻筹集‘靖安营’北上所需粮草、弹药。同时,行文各州县,加强戒备,尤其注意与山西接壤之处,防止小股溃兵或虏骑流窜入境。河南,依然不能乱!”
数日后,通往宣府的官道上。
左梦庚接到了改变路线、驰援宣府的旨意。
他骑在马上,看着身后绵延的三万湖广精锐,这些大多是跟随他父亲左良玉多年的老营兵,剽悍善战,但也桀骜难驯。
皇太极主力在宣府?也好……总比去通州听周遇吉那家伙调遣强!在湖广打叛军不过瘾,正好会会真正的八旗精锐!让朝廷那帮老爷们也看看,我左家军的威风!
他扬起马鞭,厉声喝道:“都给老子听好了!加快速度!目标宣府!让那些鞑子尝尝咱们湖广儿郎的厉害!”
三万大军在他的催促下,加快了行军步伐,烟尘滚滚,直扑西北方向。
然而,急于证明自己的左梦庚并未充分意识到,他们即将面对的,是皇太极亲自率领的、以逸待劳的后金主力。
而在另一条道路上,李岩率领的“靖安营”也在快速北上。
与左梦庚部的喧嚣张扬不同,这支军队沉默而警惕,斥候远远放出,队伍井然有序。
李岩牢记沈渊的叮嘱,不求快,但求稳。
战争的焦点,瞬间从蓟镇转移到了宣大。
皇太极的奇谋能否得逞?左梦庚的冒进会带来什么后果?李岩的“靖安营”又能否在这突如其来的风暴中站稳脚跟?
朱由检站在通州行营的了望台上,手持沈渊进献的另一具改进过的“视远镜”,极力向西望去,却只能看到一片混沌的天际线。
他手中的王牌已经打出,现在,只能等待前方传来的消息,等待这场国运之赌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