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八年的秋天,是在一种混合着期待、质疑与不安的氛围中降临的。
帝国的北方,尤其是京畿地区,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那些曾被他们视为“奇技淫巧”或“无用之物”的皇庄与官家试验田。
收割的日子到了。
在无数双眼睛——包括心怀期待的沈渊、冷眼旁观的守旧官员、将信将疑的老农,乃至内卫派出的记录员的注视下,试验田里的玉米、番薯和土豆被小心翼翼地收获、称重。
当最终的统计数据被誊写在素绢上,呈送到西暖阁时,带来的震撼是空前的。
玉米,在遭遇夏旱的情况下,平均亩产竟达到了两石七斗(约合后世三百余斤),远超同期粟麦的亩产,且其秸秆高大,是上好的燃料与饲料。
番薯,其貌不扬的块茎从土中被掘出时,更是引发了惊呼。
平均亩产轻松超过十石(约合后世一千五百斤以上),在贫瘠坡地的表现尤其出色。
土豆虽试种面积小,但其耐寒性和在沙壤地的产量,同样让人侧目。
格物院的士子们详细记录了不同地块、不同肥力下的数据对比。
这些冰冷而客观的数字,比任何雄辩都更具说服力。
它们无声地宣告:一种能够养活更多人口、更能抵御天灾的农业变革,已然露出了冰山一角。
朱由检捧着那份沉甸甸的产量报告,手指微微颤抖。
他能“听”到,当这份数据公布后,将会在朝野引起怎样的波澜。
“先生,此物……真乃天赐祥瑞,活民无数!”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沈渊相对平静,他深知推广之路依然漫长。
“陛下,祥瑞虽好,亦需人力推广。眼下当务之急,是扩大留种,编订简明种植法,先在北方旱区、山区及军屯推广。同时,需严防地方官吏借此名目盘剥百姓,或豪强趁机兼并土地。”
丰收的喜悦背后,沈渊已经看到了潜在的风险。
他立刻建议,由皇庄和内帑出资,在北方数省设立“官种仓”,以成本价或赊贷方式向贫苦农户提供种子,并与地方官考核挂钩,确保良种能真正惠及于民。
几乎与此同时,皇明格物院京郊工坊再次传来了好消息。
经过无数次失败与改进,第三代“铁牛”蒸汽机,在采用了更好的气缸镗磨技术、改进的活塞环密封和分离式冷凝器后,终于实现了超过三百个时辰的连续稳定运行!
这一次,它的任务不再是仅仅提水演示。
在沈渊的亲自指导下,工坊的工匠们将这台庞然大物的动力,通过一组粗糙但有效的齿轮和连杆,连接到了一台为武锐新军制造盔甲部件的大型水力锻锤上.
当然,此时水源已近枯竭。
当锅炉压力达到预定值,工匠扳动阀门,蒸汽涌入气缸,连杆在巨大的压力下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往复运动,带动齿轮,最终将那沉重的锻锤一次次提升,而后带着千钧之力轰然砸下!
“哐!哐!哐!”
规律而沉重的撞击声,仿佛工业时代降临这个古老帝国的沉重脚步。
锻锤下烧红的铁块迅速变形,效率远超人力,甚至比依赖季节性水力的水锤更加稳定、可控。
徐光启看着这震撼的一幕,喃喃道:“……不藉风水,不劳牛马,昼夜不息……此物之力,果真可夺天地造化乎?”
他眼中既有兴奋,也有一丝儒家士大夫面对未知力量的茫然与敬畏。
沈渊知道,蒸汽机从实验室走向实用生产,迈出了最关键的一步。
他当即下令,以此台机器为核心,建立第一个“蒸汽动力军工示范作坊”,优先生产新军所需的标准化零件和工具。
同时,开始设计专门用于矿山排水和纺织机械驱动的蒸汽机型。
金秋的硕果与铁牛的嘶吼,并未让反对的声音消失,反而使其变得更加隐蔽和刁钻。
江南的士绅们不再公开抨击新作物是“恶木”或蒸汽机是“妖器”,而是换了一种更具“学术性”和“迷惑性”的攻击方式。他们通过门生故吏,在士林中散布一种论调:
“番薯玉米,虽产量颇丰,然其性燥热,久食恐伤民脾胃,非五谷之正性,不可为主粮。”
“蒸汽之械,力大无穷,然其暴烈聒噪,有违天地和谐之气,用之恐伤国家仁厚之基。”
这些言论披着“关心民生”、“敬畏自然”的外衣,极具煽动性,试图从文化心理和生活方式上,从根本上否定新事物的价值。
更令人忧心的是来自军队内部的暗流。
武锐新军虽在战场上证明了价值,但其迥异于传统军队的编制、训练和晋升体系(更注重实战能力和技术,而非资历和家世),触动了许多旧式军官的利益。
一些被调入新军担任中高层职务的旧派将领,表面上服从,暗地里却对周遇吉等“幸进”将领不服,对士兵进行“忠义”教育时,仍不自觉地强调个人效忠与旧式伦理,与新军强调的纪律、国家和技术至上的理念时有冲突。
一次,在关于是否应该为技术工匠出身的士官提供与作战士官同等晋升机会的争论中,这种矛盾几乎公开化。
周遇吉力主“唯才是举”,而一位出身将门的副将则坚持“武人本色,岂容匠气沾染”,双方在军议上争得面红耳赤。
消息传到沈渊耳中,他意识到,技术的革新可以相对快速,但观念与利益的转变,则需要更漫长、更复杂的博弈。
他指示周遇吉,在坚持新军根本原则的前提下,适当考虑旧有人员的情绪,采取更加灵活的融合策略,同时加强对中下层军官和士兵的思想引导,培育属于新军自身的“军魂”。
秋日的夕阳,将北京城的轮廓染上一层金色。
沈渊站在格物院的高处,望着远处作坊里依旧在轰鸣的蒸汽机和更远处皇庄里堆积如山的金色玉米,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
成果已然显现,但脚下的路,似乎并未因此变得平坦,反而因触及更深层的结构,而显得更加崎岖复杂。
他知道,下一阶段的斗争,将更加考验智慧与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