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年尾,天气越来越冷了。傍晚来得比以前早了。刚过六点,天色已经擦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黛色。五金厂下班的铃声尖锐地划破了周末傍晚的喧嚣,工人们如同开闸的洪水,从各个车间门口涌出,脸上带着解脱的轻快。保安队副队长大刘——站在厂门口保安岗亭旁,身板挺得比往常更直一些,看着人流涌出。
他今天特意换下了保安制服,穿了一件半新的藏蓝色夹克,下巴的胡茬也刮得干干净净。这副精心打扮的模样,引得了几个相熟的老工友打趣:“哟,大刘,升了官就是不一样,打扮这么精神,晚上去会相好啊?”
大刘脸上堆起惯有的、略带憨厚的笑容,应付道:“会什么相好,回家陪老婆孩子。” 但他心里,却揣着另一番计较。走马上任保安副队长快一周了,工作还算顺利,没出什么大岔子。这一周里,他体会最深的一句话就是:工作干得好不好,不如领导说你好。他能坐上这个位置,靠的是谁,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人流渐渐稀疏,大刘摸出那只屏幕有些磨损的手机,深吸了一口气,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热络而恭敬。
“梅哥,是我,大刘。您晚上有空吗?……对对,想请您出来喝点小酒,老地方,不知道您方不方便?……诶!好嘞!那就这么说定了,七点,我在小酒馆等您!”
挂了电话,大刘松了口气,手心居然有点微微出汗。他口中的“梅哥”,就是厂长老梅,老梅这人,表面随和,内里却有些让人捉摸不透。大刘知道,这次提拔,老梅是出了力的,这顿感谢酒,必须得请,而且得请得有诚意。
他说的“老地方”,是离厂子两条街外的那家小酒馆。门脸不大,装修也普通,但菜炒得地道,价格实惠,关键是老板娘嘴巴严,来这里谈事,放心。
七点还差十分,大刘就到了。他没直接进定好的小单间,而是在门口抽着烟等着。凉风带着寒意,吹得他缩了缩脖子。他盘算着今晚的开销,点菜不能小气,酒水也得像样点。这不仅仅是表达谢意,更是一种投资,关乎他以后在保安队能否站稳脚跟,甚至……能否捞到些实实在在的好处。他心里还盘算着另一件事——厂里那些废旧纸皮、金属边角料的处理,这里面的油水,他眼馋很久了。
七点整,老梅的身影准时出现在巷口。他穿着件灰色的夹克,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脸上是那种惯常的、看不出太多情绪的表情。
“梅哥,您来了!快里面请,外面冷。”大刘赶紧掐灭烟头,迎了上去,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殷勤。
老梅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跟着大刘走进了餐馆。大刘提前要的那个小单间在餐馆最里头,用简易板材隔出来的,空间不大,但胜在安静,关上门,外面的嘈杂就隔了一大半。
“天气冷了,喝啤酒伤肠胃,我准备了点白的,您看行不?”大刘一边帮老梅拉开椅子,一边指着桌上那瓶已经开启的、标签有些泛黄的白酒。不是什么顶级名酒,但也是本地小有名气的品牌,百来块一瓶,对于他们这个阶层的人来说,算是比较体面的了。
老梅瞥了一眼酒瓶,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点了点头:“行,天冷喝点白的,暖和。”
大刘心下稍安,拿起菜单,颇为豪气地点了五个菜一个汤:红烧肘子、清蒸鲈鱼、白切鸡、蒜蓉炒菜心,外加一个椒盐排骨,汤是暖身的羊肉萝卜汤。五菜一汤,两个人吃,显然是超量了,但这“超量”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老板娘记好菜单,笑着出去了,顺手带上了门。小单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头顶那盏白炽灯发出嗡嗡的轻微电流声。
酒菜上得很快。大刘熟练地给老梅和自己斟满酒杯,透明的液体在杯子里微微晃动,散发出粮食酿造特有的醇厚气息。
“梅哥,这第一杯,我敬您!”大刘双手端起酒杯,身子微微前倾,“感谢您的提拔和栽培!我大刘不会说话,以后一定好好干,绝不给您丢脸!”
老梅端起杯子,与他轻轻一碰,嘿嘿一笑:“好好干就行,我看好你。” 说罢,一仰头,滋溜一声,一小杯白酒就下了肚。动作熟练,显然是个中老手。
大刘也跟着干了,一股火辣辣的热线从喉咙直窜到胃里,让他忍不住龇了龇牙,但心里却觉得踏实了不少。
几杯酒下肚,包厢里的气氛明显热络起来。酒精驱散了最初的拘谨,也润泽了老梅原本有些干涩的面庞,泛起一层红光。他开始以领导的姿态,语重心长地给大刘传授一些“工作经验”,无非是些如何管理手下、如何处理突发事件、哪些领导需要特别注意之类的老生常谈。大刘听得频频点头,适时地再次斟满酒杯,送上几句恰到好处的恭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上的肘子下去了一半,鲈鱼也只剩下了骨架。大刘感觉时机差不多了,他放下筷子,一只手伸进夹克的内兜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看起来不厚,但捏着有点分量。
他身体向老梅那边倾了倾,将信封顺着桌面推了过去,脸上挂着谦卑而感激的笑容:“领导,这次真是多亏了您。这点小意思,您一定收下,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以后工作上,还要您多多指导!”
老梅的目光落在信封上,停顿了大约一两秒。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既没有推辞的客套,也没有见钱眼开的喜悦,仿佛这只是酒桌上再正常不过的一个环节。他喉咙里含糊地“唔”了一声,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信封,看也没看,就顺势揣进了自己夹克的内侧口袋。整个动作行云流水,自然无比。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举起酒杯,对着大刘,脸上的皱纹舒展开,露出一个更真切些的笑容:“你小子,会来事。来,喝了……”
大刘心里一块大石头彻底落了地。这最关键的一步,算是稳稳地踏出去了。他也赶紧举杯,又是一饮而尽。这次,酒似乎没那么辣了,反而带着点甘甜。
贿赂送出,关系仿佛瞬间又拉近了一层。大刘开始尝试将话题引向更私密,也更危险的领域。他需要更多的“投名状”,来绑定这条关系。
他夹了一筷子菜心,装作不经意地问道:“梅哥,这次……我看仓库那边的阿娟,也提拔了一下!”
老梅正夹着一块排骨,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大刘,含糊道:“嗯,厂里的正常人事调整。”
“我看她,好像对那个仓库副主管的位置,兴趣不是很大啊?”大刘试探着,脸上带着男人都懂的那种暧昧笑意,“以前那什么……一三五,二四六的,您后来,还有没有再去……潇洒一下?”
他指的是老梅以前凭借职权,与仓库女工阿娟之间那种半公开的暧昧关系,厂里私下有些风言风语,说老梅去仓库“巡查”的时间很有规律。
老梅一听这个,连忙把排骨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摆手,含混不清地说:“哎,别提了,别提了!哪里还有机会?德阳那小子现在盯得紧!”
“她现在翅膀有点硬了,不好拿捏了。”老梅咽下食物,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点悻悻然,“我不再联系她了,没意思。”
大刘啧啧嘴,一副替老梅惋惜的样子:“那可惜了……那么水灵个娘们。您这……总还是要找个相好的解解闷吧?”
“相好的?”老梅嗤笑一声,又灌了一口酒,带着几分酒意,话匣子彻底打开了,“女人啊,没几个好东西,都是垃圾!接近你,不是图你的钱,就是图你手里的那点权!真要谈感情?屁!我看啊,还不如去那些小巷子里,方便快捷,钱货两清,谁也不欠谁!”
喝的晕晕乎乎的老梅,此刻彻底放下了领导的架子,露出了底层男人粗粝而真实的一面。他开始抱怨老婆不理解他,抱怨孩子不争气,抱怨厂里工资低,抱怨生活压力大……这些平日里无处倾诉的苦闷,在酒精的催化下,变成了愤世嫉俗的牢骚。
大刘认真地听着,不时附和几句,心里却在盘算着下一步。他老婆阿芳怀孕快五个月了,自从查出怀孕后,他就一直素着。今晚喝了酒,又被老梅这番话勾起了邪火,体内一股躁动按捺不住。他也想出去潇洒,但独自去,总觉得有些心虚。如果能拉着老梅一起去,那性质就不同了,可以说是“陪领导”,既是进一步巴结,回去对阿芳也好交代——是为了工作应酬。
于是,他凑近老梅,压低声音,讨好地说:“领导,您要是哪天还想再去仓库‘指导工作’,提前跟我说,我给您把风!保证把那女人给您收拾服帖了!”
老梅摆摆手,意思是不提这茬了。
大刘立刻转换方向:“那……要不,等会儿喝完酒,我陪您去找个地方按摩一下,松松筋骨?我知道有个地方,妹子不错,年轻,技术也好。” 他刻意在“年轻”、“妹子”这几个词上加了重音。
老梅闻言,眼睛眯了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亮,但嘴上还是推辞道:“那些地方……消费高啊。我以前跟老板一起去,也是为了陪客户,才去过几回。” 他咂咂嘴,似乎在回味,“不过话说回来,那里的姑娘,确实是……年轻,漂亮,大长腿,真是……够劲儿。” 言语间,已然透露出心动。
大刘一看有戏,立刻拍着胸脯说:“领导,钱不是问题!只要您开心,这点小钱我出!今晚所有开销,都算我的!” 他表现得极为豪爽,仿佛刚才在心里盘算菜价的那个不是他。
老梅半推半就,假意客气了两句,便不再反对,只是端起酒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小子……够意思。”
眼见最大的“娱乐项目”敲定,大刘觉得是时候抛出自己真正的意图了。他又给老梅满上酒,装作随口提起的样子:“梅哥,还有个事……我有个远房表哥,就是做废品回收生意的。咱们厂里那些废纸箱、金属料什么的,量挺大,您看……这收购的活儿,能不能考虑一下,包给他做?价格肯定比现在那家高,而且……”
大刘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这里面有回扣。
老梅端着酒杯,在手里慢慢转着,沉吟了片刻。废品处理这一块,确实是他能说得上话的范畴,里面的利润空间,他自然也清楚。他抬眼看了看大刘,这个大刘,懂事,会来事,也懂得“分享”。用自己人,确实比用外面那些不熟悉的关系要放心。
“嗯……”老梅拖长了音调,终于点了点头,“这个事情嘛……可以考虑。回头让你那个表哥,来找我具体谈谈。”
“哎!好!太好了!谢谢梅哥!太感谢了!”大刘喜出望外,赶紧双手举杯,“我替我表哥敬您一杯!一切都在酒中。
这最后一杯酒,喝得是酣畅淋漓。所有的目的似乎都已达到,宾主尽欢。
结完账,两人勾肩搭背地走出了小酒馆。秋夜的凉风一吹,酒意更上头了,脚步都有些虚浮。但身体的燥热,却因为某个明确的目标而更加炽烈。
“走……领导,我带路,保证……让您满意。”大刘舌头有点大,但脑子还算清醒,搀着老梅,朝着街灯昏暗、霓虹闪烁的某个方向走去。
老梅没有说话,只是嘿嘿地笑着,任由大刘搀扶着,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欲望和酒精混合的光芒。
两人的身影,融入这夜色里,向着那片藏匿着廉价欢娱与无尽空虚的暖昧光影深处,渐行渐远。今晚的酒局结束了,但属于他们的夜晚,似乎才刚刚开始。而权力与欲望交织的蔓藤,也在这酒气氤氲的夜晚,悄然缠绕得更紧了。街角的阴影拉长了他们的背影,仿佛预示着这条道路尽头的混沌与未知。未来的厂区生活,也因今晚这场交易,埋下了更多不可预知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