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南风黏稠而湿热,裹挟着工厂金属的腥锈气和远处垃圾堆的腐败味,一股脑地灌进女工宿舍。阿娟躺在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上,翻来身,手机屏幕的光幽幽地映着她汗湿的脸。没有老梅的消息。最后一条记录停留在十天前,一句干巴巴的“最近忙,再说”。
“再说”,这两个字像断了线的秤砣,坠在她心口,空落落地疼。不是心疼,是一种更具体、更磨人的空虚,从身体深处蔓延上来,像一片被烈日炙烤到龟裂的河床,渴望着汹涌的雨水。
老梅老了。这个认知像一根细针,时不时就扎她一下。他比她大十多岁,是工厂里一个头目,当初那点带着权势阴影的关照和成熟男人的世故,曾经像鸦片一样让她迷醉。可如今,鸦片似乎失了效。他的“不中用”像一台老旧失修的机器,在关键时刻偃旗息鼓,留她一个人在欲望的半山腰,上不去,下不来,被那种未完成的焦躁反复煎熬。
这个周日,她登上了回家的班车。
德阳在家。看见她回来,他脸上没什么惊喜,只是从手机游戏上抬起眼,哼了一声:“还知道回来?”他赤着上身,硕大的肌肉在薄薄的皮肤下偾张,汗水沿着紧实的腰线滑进裤腰。阿娟没接话,径直走过去,手指按上他那古铜色的脊背,像按在一块被阳光烘透的岩石上,滚烫,坚硬。
一切都很“理所当然”。德阳的年轻力壮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当高潮的余韵像潮水般退去,裸露出的内心沙滩上,那种熟悉的“缺失感”又悄然浮现。德阳给她的,是解渴的水,但仅仅是水。而和老梅在一起,哪怕是那不中用的、半途而废的纠缠,也仿佛带着某种隐秘的、偷来的愉悦,像掺了毒药的蜜糖,明知危险,却让她无法自拔。
德阳翻身下床,点了支烟,烟雾缭绕中,他侧头看她,眼神里带着审视。“在厂里,安分点。”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警告的意味,“别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事。真想了,就回来找我。”
阿娟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蜇了。她猛地坐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冒犯的尖锐:“德阳你什么意思!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一天天在厂里累死累活,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我守妇道守得还不够吗?你别自己心里有鬼就看谁都像鬼!”
她的大呼小叫像一层保护色,成功地掩盖了那一刻的心虚。德阳皱了皱眉,似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转而把矛头指向别处:“哼,你守妇道?那你叫我安分点?我告诉你阿娟,你也别我不在家,就以为我能在工地上怎么着。”
话题自然而然地滑向了那个危险的禁区。阿娟的心缩紧了,但脸上依旧摆着愤怒的表情:“你还有脸说我?管好你自己吧!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去年那个叫秋子的工地女工,声音颤抖着在电话里哭泣,诉说德阳如何借着酒劲摸进她的工棚……那些细节,像烧红的烙铁,烫在阿娟的记忆里。她没有对德阳捅破这件事,只是把它像一枚毒刺一样,深深埋进了心底。此刻,这枚毒刺发挥了作用。德阳的气焰消退了,他嘟囔了几句,掐灭了烟,走出了房间。
房间里安静下来。阿娟重新躺下,望着天花板上旋转的吊扇叶片,心里那股因为偷情而产生的、在面对德阳时本应有的惭愧,此刻像被风吹散的烟,一丝也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平衡,甚至是一丝隐秘的优越感。
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侵犯秋子,比我偷情又能高尚到哪里去?我们不过是半斤八两,在这泥泞的生活里,各自用各自的方式挣扎罢了。你满足不了我心里的那块空缺,老梅也填不满我身体的沟壑。你们谁都没资格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指责我。
这种想法,像一剂强效的麻醉药,让她获得了短暂的、扭曲的心安理得。她利用德阳的身体解决了生理的饥渴,又用德阳的污点抚平了道德的焦虑。老梅的缺席,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了。
然而,这种平衡是脆弱的,如同走在钢丝上。身体的河床暂时湿润了,但内里那片更深、更广的精神荒漠,依旧寸草不生。她知道,那种“吃不饱”的感觉,很快还会卷土重来。下一次,是该继续回来寻找德阳“理所当然”的满足,还是再去叩响老梅那扇“不中用”的门?或者,还有别的什么,能暂时填补那无底洞似的缺失?
她不知道。窗外的南风还在吹,带着无尽的燥热和黏腻。阿娟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就像那条河床,永远在焦渴地等待下一场不知来自何方的雨水,永不知餍足,也永无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