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天刚蒙蒙亮。
陈凡被手机铃声吵醒。不是闹钟,是来电。他摸过手机,眯着眼睛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个座机号码,区号是江城的。
“喂?”他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您好,请问是轮回资源回收中心的陈凡陈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很客气,但透着公事公办的正式。
“是我。”
“陈先生您好,这里是市长热线办公室。昨天下午到今天早上,我们陆续接到了二十七个市民来电,都是实名表扬您的回收中心的。”
陈凡的睡意一下子散了。他坐起身,靠在床头:“表扬?”
“是的。”女接线员说,“市民们主要反映两点:第一,昨天挂牌仪式上危废泄漏事件,您那边处理得非常专业、及时,没有造成更大影响;第二,有市民说平时去您那里卖废品,价格公道,态度也好。来电的有老街的居民,也有其他区的市民。”
陈凡握紧了手机:“谢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不客气,市民的表扬我们已经记录在案,会转给相关主管部门作为参考。”接线员说,“另外,市里正在评选‘年度诚信经营示范单位’,您的回收中心已经被列入候选名单了。具体通知会下发到街道,请注意查收。”
挂了电话,陈凡坐在床上,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
市长热线。
二十七个实名表扬。
年度诚信经营示范单位。
这些词,一个个砸进他心里,沉甸甸的。
他想起一年前,刚来老林废品站的时候。那时候他什么都没有,连住的地方都是老林腾出来的杂物间。收废品被同行看不起,被前女友嘲讽,被街坊邻居用怀疑的眼光打量。
可现在……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晓雪的微信:“陈凡,醒了吗?快来看看,门口好多人。”
陈凡穿上衣服,洗漱完,走出房间。
清晨的空气很冷,呼出的气凝成白雾。他走到回收站门口,愣住了。
老街的青石板路上,排起了长队。
不是十几个人,是几十个。队伍从回收站门口开始,沿着老街一直排到街尾,还在继续往外延伸。排队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骑着三轮车,车上装着废品;有的拎着编织袋,袋子里鼓鼓囊囊;还有的开着小货车,货厢里堆得满满当当。
但这些人,不全是来卖废品的。
陈凡看见了几个熟面孔——是周边其他回收站的老板。老张、老李、还有城南的老赵,他们都站在队伍里,没带货,就空手站着,脸上有些局促,但眼神很热切。
“陈老板!”队伍最前面一个中年人看见陈凡,立刻喊了一声。
这一喊,所有人都转过头来。
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陈凡身上。
那眼神里有期待,有信任,有恳求,还有一丝……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的依赖。
陈凡走过去。虎哥和晓雪已经在那里维持秩序了,晓雪手里还拿着个登记本。
“怎么回事?”陈凡问。
“天没亮就有人来了。”虎哥压低声音,“一开始是来卖废品的散户,后来其他回收站的人也来了。他们说……想‘挂靠’咱们集团,或者想请咱们指导指导。”
“挂靠?”
“嗯。”晓雪翻开登记本,“我大概问了问,主要有几种:一种是规模小的回收站,想用咱们的招牌和渠道;一种是散户,想长期稳定给咱们供货;还有一种是……想跟咱们学技术,学管理。”
陈凡扫了一眼队伍。他认出了几个人——那是之前在赵老六那里收过货的散户,赵老六倒了之后,他们没了去处。也认出了几个小回收站的老板,他们的站点陈凡去过,条件很差,就是搭个棚子,雇两个工人,收点零散废品维持生计。
现在,他们都来了。
因为昨天那场挂牌仪式,因为危废泄漏事件的处理,因为“市级示范项目”这个招牌,更因为……警察带走王鹏时,他说出的那些话。
赵老六倒了,凌二叔的触手被斩断了一根。
而这个行业里,最底层的人,眼睛是雪亮的。他们知道谁是真做事,谁是玩手段;谁知道带着大家赚钱,谁知道只顾自己捞钱。
“陈老板。”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从队伍里走出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手上全是老茧,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我是城西老刘回收站的老刘。我这小站开了七八年了,一直就那样,饿不死也发不了财。昨天看了您那场面,我服了。我想……我想能不能跟着您干?您让我干啥都行,我懂规矩,肯吃苦。”
他说完,眼巴巴地看着陈凡。
后面又挤出来一个人:“陈老板,我是散户老王——不是咱们老街那个老王,是城南的王大柱。我一直收废铁,但这两年价格波动大,经常被坑。我想……能不能以后我的货都直接送您这儿?价格您定,我信您。”
“陈老板,我想学您那个分类技术……”
“陈老板,我有点资金,能不能入股……”
“陈老板……”
七嘴八舌,声音嘈杂。
陈凡抬了抬手。
现场立刻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他,等着他说话。
陈凡没有立刻表态。他走到回收站门口,看向那条长长的队伍,看向那些殷切的眼神,看向老街尽头初升的太阳。
阳光照在青石板路上,照在排队的人身上,照在那些装满废品的车上。废铁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废纸壳堆得高高的,塑料瓶在编织袋里哗啦作响。
这一切,都是资源。
而这些人,是让资源流动起来的手和脚。
官方背书——市长热线的表扬,示范单位的候选——这是比任何广告都强大的信誉资产。它意味着政府认可,意味着公信力,意味着在这个行业里,你说话有人听,做事有人信。
但现在来得太快了。
快得让他需要时间消化。
“晓雪。”陈凡转过头,“登记所有人的信息。姓名,住址,做什么的,有什么需求,都记下来。”
“好。”晓雪拿出笔。
“虎哥,维持好秩序。让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来登记。今天上午,我们不收废品,只登记信息。”
“明白。”
陈凡又看向那些小回收站老板:“各位老板,你们的情况我了解了。但挂靠也好,合作也好,不是一句话的事。我需要时间了解你们的站点情况,需要看你们的资质,需要谈具体的合作方式。今天先登记,三天内,我会派人去你们那儿看看。”
老板们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陈老板您尽管看!”
“我们那儿随时欢迎!”
陈凡点点头,没再多说,转身回了回收站。
办公室里,他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排队的队伍。晓雪在外面忙碌,虎哥维持秩序,李强和文师傅也出来帮忙。登记进行得很慢,因为人太多了,每个人都要问清楚,记详细。
但没有人抱怨。
排队的人都很耐心,甚至互相谦让:“您先,您先,我不急。”
“老哥,您站我前面吧,您年纪大。”
陈凡看着这一幕,心里有些震动。
他想起自己刚入行时,去别的回收站卖废品,被冷眼相待,被压价,被敷衍。那时候他就想,如果有一天我有了自己的站,我一定对散户好一点,对同行尊重一点。
现在,这一天来了。
可来得太快,太猛,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这不是几十个人的问题,这是整个江城再生资源行业底层生态的问题。赵老六那种人倒了,留下一个权力真空。而他现在,被推到了填补这个真空的位置上。
能做吗?
能做好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如果他现在关上门,说“我不接”,那这些人可能会失望,可能会去找下一个“赵老六”,这个行业可能又会回到老路上去。
手机震动。
陈凡拿起来看,是凌薇发来的微信。
没有文字,只有一个文件。
文件名是:《凌峰二厂近期资产异动评估》。
文件是加密的,需要密码。
凌薇又发来一条消息:“密码是你大学学号后六位加今天日期。”
陈凡心里一紧。
他输入密码。
文件打开了。
是一份详细的评估报告,十几页,有表格,有图表,有分析。内容是关于凌峰科技第二工厂近三个月来的资产流动情况——原材料采购异常增加,成品率下降,废料产生量激增,但废料处理记录却大量缺失。
还有资金流向。
有几笔大额资金,从二厂的账户流出,进入几个空壳公司,然后又流向……江城。
流向一些个人账户。
其中有一个账户名,陈凡认识——赵老六。
还有一个,是王鹏的父亲,王建国。
报告最后有一行结论,是凌薇手写的字:
“二叔在清空不良资产,准备断尾求生。但他留了后手——那些流向江城的资金,是火种。小心,他可能要放火烧山。”
陈凡盯着这行字,看了很久。
窗外,登记还在继续。
队伍很长,阳光很好。
但有些东西,已经开始暗流涌动了。
他关掉文件,删除,清空回收站。
然后站起身,走到窗边。
晓雪正好登记完一个人,抬起头,看见他,笑了笑。
那笑容很干净,很明亮。
陈凡也笑了笑。
他知道,从今天起,事情不一样了。
不再是守住一个回收站,做好自己的生意那么简单了。
他身后,有了一条长长的队伍。
队伍里,是信任,是期待,也是一个沉甸甸的责任。
而前方,有火要烧过来了。
他得带着这支队伍,闯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