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褪色的奖状
档案室的铁柜第三层,新添了个木盒,里面装着老陈的画夹和那颗沾着泥的彩虹糖。林定军刚把木盒锁好,苏晓就抱着一摞卷宗进来,最上面的牛皮纸袋上写着“王秀英申诉案”,边角磨损得厉害,像被人反复摩挲过。
“这是十年前的案子,”苏晓擦了擦袋口的灰,“当事人王秀英的儿子李军,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八年,明年就刑满释放了。但王秀英不依,每周都来检察院递材料,说儿子是被冤枉的,打伤人的是村支书的侄子,她儿子只是拉架。”
林定军抽出卷宗里的判决书,泛黄的纸页上印着案情概要:2013年7月,李军在村头小卖部与村民赵强发生争执,持啤酒瓶将赵强打成重伤,有三名证人证言,李军本人“认罪伏法”。
“奇怪的是,”苏晓指着卷宗里的伤情鉴定,“赵强的伤口是钝器造成的,啤酒瓶碎片上却没有李军的指纹,反而有村支书侄子赵磊的。当年的办案人员说是‘打斗中指纹被擦掉了’,但王秀英说,小卖部的监控拍到了全过程,只是录像‘恰好损坏’了。”
林定军注意到卷宗里夹着张褪色的奖状,是李军小学时得的“见义勇为奖”,上面印着个戴红领巾的小男孩,笑得露出豁牙。奖状背面有行铅笔字:“妈,我以后要当警察,保护你。”
“去趟李家村。”林定军把奖状放回卷宗,“找到王秀英,还有当年的小卖部老板。”
李家村在黄河滩区,土路被雨水泡得泥泞不堪。王秀英的家是间低矮的土坯房,院墙用碎砖垒的,门口挂着串干辣椒,红得像团火。老人正在院子里晒玉米,看见穿制服的人,手里的木耙子“哐当”掉在地上,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
“你们是……检察院的?”她手忙脚乱地擦着围裙上的玉米须,把他们往屋里拽,“我就知道,总有清官肯听我说!我儿子是好人,他从小就老实,连鸡都不敢杀,怎么会打人?”
堂屋的墙上,贴满了李军的奖状,从“三好学生”到“优秀士兵”(李军曾在部队服役两年),最上面的“见义勇为奖”被装在相框里,玻璃擦得锃亮,只是边角的红绸已经褪色。
“当年赵强调戏邻村的姑娘,”王秀英抹着眼泪,声音发颤,“我儿子路过,上去拉架,赵强的堂哥赵磊就急了,抄起板凳砸了赵强的头——他以为是我儿子要抢他‘看上的姑娘’。村支书护短,逼着小卖部老板和另外两个村民改了证词,还威胁我儿子,说不认罪就‘让他妈在村里待不下去’。”
林定军翻开王秀英递来的申诉材料,里面夹着张照片:李军穿着军装,站在部队的荣誉墙前,胸前挂着军功章,眼神笔直得像枪杆。“他在部队立过三等功,”王秀英摸着照片,“回来还没来得及找工作,就出了这档子事。”
小卖部在村头,老板是个瘸腿的中年人,看见卷宗里的照片,吧嗒着旱烟袋叹口气:“唉,这案子我愧得慌。当年村支书把我叫到村委会,桌上摆着我儿子的录取通知书——他说只要我作证是李军打的人,就帮我儿子办城里的重点高中。”他指了指柜台后的监控,“现在的监控是新换的,当年那个被村支书让人砸了,硬盘都给掰了。”
“那三个证人呢?”苏晓追问。
“一个搬去县城了,一个前年病死了,”老板磕了磕烟袋锅,“还有一个是赵强的本家叔叔,去年跟赵磊闹掰了,说不定肯说真话。”
赵强的叔叔住在村尾,正蹲在门口编筐。听说要问十年前的事,手里的柳条“啪”地断了:“我说实话,你们能保证我孙女在镇小学上学不被刁难?”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才吐了口烟:“那天我就在小卖部,明明是赵磊用板凳砸的人,村支书让我说是李军,还给了我两千块钱。李军那孩子,傻实在,为了不让他娘受气,硬是把罪扛了。”
离开李家村时,夕阳把黄河滩涂染成金红色。林定军看着卷宗里的奖状,突然想起老陈画里的彩虹糖——有些善良藏在泥里,有些委屈刻在骨上,但只要有人肯弯腰去捡,总能看清原本的颜色。
回到检察院,林定军调取了当年的审讯录像。画面里的李军低着头,军绿色的t恤洗得发白,面对提问只重复一句话:“人是我打的,跟我妈没关系。”但他攥紧的拳头,指节泛白,手背的青筋突突直跳。
“申请再审吧,”林定军合上卷宗,“找赵磊,还有当年的村支书。另外,查赵强的住院记录,看他当年的医疗费是谁付的——我猜,是村支书用公款报的。”
苏晓刚要走,林定军突然指着卷宗里的一张照片:“这小卖部的招牌,当年是‘军民共建商店’,说不定部队有存档的监控备份。”
三天后,苏晓拿着份调取的监控录像冲进办公室,声音都在发颤:“找到了!部队当年帮村里装监控时,在基站备份过数据!录像里清清楚楚拍到赵磊打人,李军拉架时被推倒,根本没碰啤酒瓶!”
录像里的李军,穿着和照片上一样的军绿色t恤,在赵磊挥板凳时扑过去挡在赵强身前,被砸中后背还喊着“别打了”。王秀英说的“拉架”,原来是替人挡了一下。
再审开庭那天,王秀英特意穿上了新做的蓝布褂子,把李军的“见义勇为奖”揣在怀里。当监控录像在法庭上播放时,她突然捂住嘴,眼泪顺着指缝往下淌,落在奖状的红绸边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李军站在被告席上,比照片里瘦了些,头发也白了几根,但腰杆挺得笔直。听到“无罪”判决时,他没有哭,只是朝着旁听席的母亲深深鞠了一躬,声音沙哑却有力:“妈,我没给你丢人。”
走出法院,王秀英把奖状郑重地别在儿子胸前,像给英雄授勋。风卷起黄河滩的沙,吹得奖状的红绸猎猎作响,仿佛在说:有些颜色或许会褪色,但骨头里的直,永远磨不掉。
林定军站在不远处,看着母子俩相扶着走远,突然觉得档案室的铁柜里,又该添个木盒了——里面装着褪色的奖状,也装着一个母亲十年如一日的倔强。
手机在这时震动,是王秀英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张照片:李军穿着洗干净的旧军装,站在黄河边,身后是金灿灿的玉米地,胸前的奖状在阳光下,红得像团烧不尽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