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龙捻着扇子,道:“淘气你不懂,娶妻生子乃是人生大事,今天福生一家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也不会这么求我的,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还年轻,等过两年,你娶媳妇儿,公子我也照这个标准赏你就是了。”
福生一顿叩拜,把詹子龙的祖宗都谢了八遍,子龙抠着耳屎,踢了福生一脚,“钱可以解决的事情,何必搭上你爹娘的性命,我看你这小子不孝顺,以后啊,也是个娶了媳妇儿忘了娘的东西!你赶紧回去,安顿好了再滚回来伺候公子我上街。快滚~”
福生千恩万谢地离去后,淘气低声对子龙道:“公子,我听说那翠姐不是省油的灯,前些日子还见她与东街的张屠户眉来眼去......”
子龙摆摆手,“罢了,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福生自己要往火坑里跳,咱们何必做这个恶人?你信不信,依福生的痴情样,你就是做了恶人,他也未必感谢你。照我看先这样吧,等他撞了南墙再说吧。”
说罢,主仆二人走出府门,早已有一群锦衣少年等候多时。人人都说这刺史公子空长着一副好皮囊,不学无术,草包一个,每日价只知道提笼架鸟,钓鱼赏花。
可子龙自己却不这么想。跟一众狐朋狗友喝酒吹牛,子龙自诩自己潇洒不羁,为人性情豪爽,仗义疏财,是出了名的侠义心肠。
一群帮闲起哄着吹捧,“詹公子才情风流,哪是市井那些个小人明白的!”
“可不是嘛,那些个俗人、没见识的货,詹公子何必跟他们计较,管他们说什么?我们这些人自然是知道您的!您的大名,我们必然也是要帮您扬一扬的!”
为首的蓝衣少年凑近道:“詹公子,这些天,醉香楼来了好几个波斯的美女,听说个个小腰儿这么细,扭起舞来,除了铃铛乱响,还有暗香浮动,可不知道多好看了。咱们一起去看看?”
詹子龙大手一挥,“杨妈妈昨儿个就托人告诉我了,邀请我去给她们新来的姑娘题一首诗,我说我诗情不够,杨妈妈却说,我若说诗情不够,满湖州看去,哪里还有第二个好才情的人!唉呀这个杨妈妈也忒会讲话了,我不去倒显得矫情了。
既然各位年兄年弟盛情邀请,我却之不恭,我等就一同前往吧。”
彼时是唐高宗四年,为青楼女子题诗刚刚形成风尚,年轻人最爱追逐时尚风雅,自然免不了效仿文人雅客的作派,写写诗唱唱曲牌。
詹子龙自诩文采风流,时不常地要来这醉香楼小酌一番,摇头晃脑地写几句酸诗,喜得杨妈妈连连称赞,拍着手叫人赶紧裱了挂起来!好叫刺史老爷知道詹公子的诗词了不得!
一群人簇拥着子龙正往醉香楼去,路边一个衣衫褴褛的瘦弱老者磕头如捣蒜,嘴里念念有词。
子龙眼尖,努了嘴给随从小厮福生,福生心领神会,走过去拿脚点老者眼前的瓦盆,“老头儿我且问你,你是为什么在路边乞讨啊?你知不知道,你在这醉香楼前面要饭,挡了我家公子的路啊?”
子龙听他胡言,一个爆栗打在福生头上,“狗奴才,怎对老人家如此无礼?
福生讪讪退下,子龙整了整衣冠,走上前和颜悦色问道:“老人家为何落难于此?可是缺钱吃饭?”
老者哆里哆嗦地抬起头,见面前站着一位一袭锦衣长衫的小哥儿笑嘻嘻站着,样貌俊朗,腰间玉带横陈,举止间自有贵气,只是一副幞头巾没有戴端正,反略显得俏皮。
于是就开口道:“公子容禀,我本是山东济州人氏,我家主人遭奸人所害,就被关押在湖州大牢里,我用尽了盘缠疏通关系,没奈何,银钱用完了,我只好沿街乞讨,我不为我自己,只想我家主人在牢里能少受点罪。”
众人感概,“这是一位义仆啊!”
子龙早已伸手将老者搀扶了起来,听他回话得口齿清楚,便又问道:“我听你回话口齿伶俐,想必以前也是一位体面的仆人,府上主人是哪一位呀?”
老者高声道:“我府上的主人正是当朝御史童炎大人!”
闻听此言众人皆是一惊,童炎是朝中有名的直臣,几个月前因弹劾权贵被捕下狱,此事在湖州官场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更微妙的是,有传言说童炎此次遭难,与湖州刺史詹不忧脱不了干系。
唯有子龙笑嘻嘻道:“那正好,我今天兴致好,就带着你这位忠心义仆去逛一趟醉香楼,听你讲一讲童炎大人是怎么被冤枉的。”
其余人纷纷对老者言道:“这是湖州刺史的公子,你把你主人的事讲给他听,詹公子一定能帮你的。”
老者闻言连连作揖,不住声道谢,也顾不得老者衣衫褴褛破旧,众人簇拥着一起,乌泱泱进了醉香楼。
醉香楼是昔年高阳公主的产业,时光流逝,到了新帝即位,几经辗转,醉香楼到了杨妈妈的手中。因着旧主人的风流故事传唱得人尽皆知,这醉香楼一直为文人雅士追捧,是湖州本地最风雅有趣的所在。
众人坐定了,喝了茶水,给那老者也斟了一杯,命他快将苦楚一一道来。
老者环顾四周,道:“刚才那位詹小公子怎么不见?”
众人哄笑道:“你这老货,倒是识相,认得谁是主家。”
“确只有詹公子能替他做主,毕竟是童家的家仆,老家伙是有点儿见识的。”
“都说童大人跟詹大人政见不合,陷害他的就是……”
“你收声!小心被人听了去,不是玩的。”
此刻詹子龙被杨妈妈单独请了去,坐在二楼,这雅间三面环水,只有一条曲桥相通,极为幽静。两位波斯美人正在房中抚琴,见子龙进来,起身行礼。她们身着轻纱,头戴绢花,异域风情的面容在珠帘后若隐若现。
杨妈妈年纪大了,轻易地不出来陪客,但许是跟詹公子投缘,每每子龙到来,杨妈妈必定亲自相陪,给足了刺史公子面子。
这不,杨妈妈轻启玉唇,问道:“詹公子,这两位美人儿如何?”
子龙道:“好美人儿!得有杨妈妈你年轻那会儿六,哦不,七成的功力。”
杨妈妈掩嘴笑道:“公子真会玩笑,我年轻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怎会知道我的美貌?”
“看杨妈妈你的风韵姿态也知道,当年一定是头牌,就是放到现在,虽然不比这些女子年轻,但风度气质却是更有韵味些。”
一席话哄得杨妈妈开心,杨妈妈道:“公子,我上次央你写的诗,你可写了么?”
詹子龙推开波斯女子递到嘴边的酒盏,从怀里拿出一张雪白的宣纸,只见上面写着一首五言:
满天星辰落桂香,
一岁不知百岁殇。
夏虫何知冬夜雨,
狂唱南柯与黄粱。
醉香楼的鎏金匾额下,波斯美人腕间金铃与子龙腰间玉佩共鸣般轻颤。杨妈妈鬓边的点翠步摇随笑声摇晃:“詹公子这首‘南柯黄粱’,倒比虞世南的‘蝉鸣’更得齐梁遗韵呢。”
一边说着一边吩咐人将诗拿下去,裱起来,挂在正堂上,好供人观赏!
杨妈妈又吩咐人立刻着曲,定了小奴娇的曲牌,将詹公子的诗歌唱起来。一时间丝管之音,并袅袅歌声就从水榭传了出来,好一派安静和平的盛世景象!
一曲终了,杨妈妈又与子龙闲谈些风月之事。忽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一个清冷的声音冷笑道:
“就这等纨绔之言,也配与虞公相提并论?詹子龙,你父亲陷害忠良,你倒在这里寻欢作乐,好不要脸!”
众人哗然。子龙手中的酒盏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在这湖州地界,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了。
“子龙!子龙!你醒醒!我们已经到驿站了。”烟霞唤醒做梦的子龙,面有忧色,“你又做梦了。”
“我梦见以前爹、娘还在的日子,那些日子无忧无虑,就像在昨天一样。没有罪案,没有阴谋诡计,没有勾心斗角,也没有家族的纷争,虽然有点儿无聊,可是那才是日子啊。你说对么,烟霞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