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无痕茫然离去的身影,如同最后一记重锤,将“不语刀魔”之名,彻底凿入了流云镇的每一寸土地,也凿进了所有幸存目睹者的神魂深处。
恐惧依旧存在,但却悄然转化了形态,一种混杂着极致敬畏、依赖与狂热的情感,在劫后余生的镇民心中疯狂滋长。
他不再是“魔”,而是守护神,是这片土地在仙威之下得以存续的唯一奇迹。
不知由谁发起,镇民们自发地聚集起来。他们不再远远窥视,而是怀着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安静地聚集在“客再来”客栈外的长街上。
没有喧哗,没有请愿,只是默默地摆放着自家所能拿出的最好东西——新蒸的馍馍、腊月珍藏的肉干、甚至还有一坛坛尚未启封的土酿。
王婶,那位曾在张奎脚下被李不言间接救下的老丈的邻居,此刻正带着几个妇人,用粗糙的双手,一砖一瓦地在镇中心清理出一片空地。
她们眼中闪烁着光,那是找到了精神寄托的光芒。
“得给恩公立个生祠!”
王婶语气坚决,带着不容置疑的虔诚,“要不是他,咱们镇子早就没了!得让子孙后代都记得,是谁在仙人面前保住了咱们!”
“对!立生祠,供长生牌位!”众人低声附和,情绪热烈而纯粹。
他们不懂什么因果,什么概念,他们只知道,要将这份感激,这份信仰,具象化,固定下来。
无形的信念开始汇聚,如同涓涓细流,向着客栈那道布衣身影缠绕而去。
客栈内,李不言正提起柜台上的粗陶茶壶,欲往杯中添水。
就在壶嘴将倾未倾的刹那,他的动作停滞了。
一种与洛无痕的战意截然不同,却更为粘稠、更为固执的“力量”,开始从四面八方涌来,无形无质,却带着成千上万人的祈愿与信念,试图在他身上打下“守护者”、“英雄”、“信仰图腾”的烙印。
他微微蹙眉。
这种感觉,比直面刀剑更令他厌烦。刀剑之敌,一刀可斩。
但这由纯粹感激与依赖编织成的网,却柔软而坚韧,它不试图伤害,只试图“定义”他,将他牢牢绑定在这片土地,绑定在“保护者”的角色之上。
窗外,镇民们忙碌而虔诚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能“看”到,那些无形的信念丝线,正带着微弱的金色光晕,如同初生的藤蔓,缠绕上他的衣角,他的手臂,甚至试图渗入他的灵台。
他听到了王婶与镇长的低声商议。
“……牌位上就刻‘不语恩公长生禄位’……”
“……生祠的样式,得比县里的城隍庙还要气派些……”
“……日后香火不断,保佑咱流云镇风调雨顺……”
李不言放下了茶壶。
他不需要香火,不需要供奉,更不需要被定义。
他的路是孤独的,指向的不是守护一隅,而是斩断笼罩在所有生灵之上的、更大的枷锁。
这些善意的羁绊,于他而言,与恶意的枷锁无异,都是需要斩断的“因果”。
他转身,面向窗外,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忙碌而虔诚的镇民。
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注视,他们沉浸在自己的“壮举”中。
李不言缓缓抬起了手,再次搭上了“寂灭”的刀柄。
但这一次,他的动作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意味,并非对外御敌,而是……向内挥刀。
拇指推开刀镡,依旧只有寸许。
没有清越的刀鸣,只有一声极其低沉、仿佛源于灵魂深处的嗡鸣。
他持刀的手,并未指向任何外人,而是反过来,将那寸许黝黑刀锋,对准了自身!
对准了那些正不断缠绕上来的、带着金色光晕的信仰丝线,以及自身与“流云镇英雄”这一概念的因果联结。
刀意,内敛而决绝。
“断。”
他轻声自语。
一道无形的涟漪,以他为中心,悄然扩散。
那些刚刚缠绕上来的金色信仰丝线,在触碰到这涟漪的瞬间,如同被烈阳照射的朝露,瞬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在规划生祠地基的王婶,举着石块的手忽然一顿,脸上狂热虔诚的表情凝固,然后迅速褪去,化为一片茫然。
“我们……刚才在干嘛?”她看着手中的石块,又看了看清理了一半的空地,眼神困惑。
旁边的镇长也挠了挠头:“奇怪,聚在这里做什么?散了散了,地里的活还没干完呢。”
“对对,回家了。”
聚集的镇民们互相看了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不解,随即如同潮水般自然散去,各自回家,仿佛刚才那场自发的兴建计划,从未发生过。
他们依旧感激李不言,但那种想要将其神化、供奉起来的强烈冲动,已经彻底从他们的认知和情感中被“斩”去了。
客栈内,李不言还刀入鞘。
他感觉到,那试图加诸己身的“定义”之力已经消散,周身重归“无名”的清净。
然而,几乎在同时,那股熟悉的、令人不快的“滞涩感”再次袭来,比上一次洛无痕时,更为清晰。
他低头,看向自己刚才持刀的手。
指尖的轮廓,在午后斜阳的光线下,似乎……真的模糊了那么一丝。
并非视觉上的模糊,而是一种存在感的淡化,仿佛他正从这个世界的水墨画中,被一点点地“擦除”。
代价,显而易见,且在加速。
他付出的,是自身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斩断的因果越多,他自身的存在根基,似乎就越发摇动。
就在这时,客栈门口光线一暗。
一个怯生生的身影站在那里,是茶摊老板的小女儿丫丫,手里捧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糖水。
她似乎鼓足了勇气才走过来,小脸涨得通红。
“恩……恩公,”她声音细若蚊蚋,“阿娘说,天气燥,喝碗糖水润润喉。”
她的眼神干净,只有单纯的感激,再无之前那些镇民眼中狂热的信仰色彩。
李不言那一刀,斩去了“神化”他的因果,却奇异地保留了最本初的、人与人之间的善意。
李不言看着她,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那碗糖水。
“谢谢。”他轻声道。
丫丫如释重负,脸上绽开一个开心的笑容,转身跑开了。
李不言端着那碗温热的糖水,没有立刻喝。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客栈的屋顶,再次与那道来自九天之上的、冰冷的“目光”隔空相撞。
他清晰地感知到,那道目光在他刚才“自斩因果”之后,波动了一瞬,流露出了一丝……难以掩饰的震惊与贪婪。
仙界的最高层,似乎从他这诡异的能力中,窥见了某种他们梦寐以求的、超越现有规则的可能。
他低头,看着糖水中自己微微晃动的倒影,那倒影的边缘,正泛起一圈不易察觉的、虚无的波纹。
世界的遗忘从定义他开始,而仙界的觊觎,亦随之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