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的第三日,侯府门房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当响。
顾昭宁正蹲在廊下看张妈腌酱菜,见两个穿玄色公服的太监踏雪进来,帽檐上的红绒球沾着碎冰碴。
靖远侯府接旨——
宣旨太监的嗓子像破了洞的箫,顾昭宁膝盖刚触到青石板,就听见圣上亲阅秀女几个字。
她垂着的睫毛颤了颤,余光瞥见老侯爷扶着拐杖的手青筋凸起,李婶端着的茶盏在廊柱上碰出脆响。
钦此。
黄绫卷轴在太监手里一卷,顾昭宁接过时指尖发僵。
原以为不过是后宫女官相看,如今圣上口谕要亲选,这变数比雪夜的风来得更急。
她抬眼正撞进老侯爷的目光,老人鬓角的白发被风掀起,分明是期待,却又藏着几分担忧——毕竟侯府已有二十年没送女儿进宫,更遑论要过皇帝的眼。
三姑娘,小翠扶她起来时压低声音,刚才宣旨的公公往二房那边多瞧了两眼。顾昭宁捏着诏书的指节泛白,二房是苏氏的陪嫁庄子,前日才翻出她私扣周济粮的账册。
看来宫里头,早有人盯着侯府的动静。
是夜,顾昭宁在烛下展开《治家要略》。
生母的小楷在火光里浮动,治家如治丝,急则乱,缓则懈那行字被她指尖摩挲得发毛。
她想起微服时见过的皇帝,那人身着青衫在茶棚里听百姓诉苦,茶盏沿儿还沾着半块锅盔渣——这样的帝王,怎会喜欢刻板的闺阁小姐?
第二日卯时三刻,顾昭宁的窗纸刚泛起鱼肚白,琴音就从耳房飘出来。
张妈端着热粥进来时,见她指尖冻得通红,琴谱上却密密麻麻记着批注:《高山》要清越如晨露,《流水》需和缓似家宅炊烟。
姑娘这是要把琴弹出家味?张妈把粥推到她手边。
顾昭宁揉了揉发僵的指节,舀起一勺粥吹了吹:圣上过的是天下人的日子,听惯了朝堂的钟磬,或许更爱听点烟火气。
未时,教引嬷嬷带着绣绷来。
顾昭宁本以为要学飞针走线,嬷嬷却拍开她的手:采女见驾,手要自然垂在身侧,腕子得像春柳——说着捏住她手腕往上提了寸许,可也不能僵,像端着碗刚熬好的莲子羹,烫得慌又舍不得撒。
顾昭宁对着铜镜练了整下午,脖颈酸得像被抽了筋。
直到暮色漫进窗棂,她才发现镜中自己的眼尾竟有薄汗,恍惚间想起七岁那年生母教她叠银钱,也是这样,手指要稳得能托起整串铜钱,却又不能勒出红印。
姑娘,小翠捧着个锦匣进来,李婶说这是新裁的秀女服,让您过目。顾昭宁展开月白缎子,绣工是极精细的并蒂莲,可指尖扫过右肩时突然顿住——那里的金线比别处松了三分,针脚也乱得像被人急补过。
她捏着那处走到前院,正撞见给苏氏送膳食的小桃缩在廊角。三姑娘。小桃见了她就要跪,顾昭宁却先一步按住她肩膀:昨日你替苏氏送的信,是给城南绣坊的周娘子?
小桃的脸瞬间煞白。
顾昭宁掀开锦匣,指腹划过那团乱针:周娘子手底下的活计,左腕有旧伤,落针总比右手轻半分。你家主母许是许了她十两银子,让她在我衣裳上做记号?
小桃膝盖一软瘫在地上,眼泪砸在青石板上:苏夫人说...说您若进了宫,侯府就再没她的活路...她让周娘子在并蒂莲里绣了单瓣,犯了忌讳...
顾昭宁把锦匣轻轻合上。
她望着远处佛堂的飞檐,那里的铜铃被风撞得响成一片,像极了苏氏昨日被拖走时的尖叫。去回李婶,这衣裳我穿不得,她对小翠道,让她把库房里那匹湖蓝冰绡拿出来,就说...就说我想绣对衔枝的喜鹊。
选秀前一夜,顾昭宁坐在廊下看月亮。
雪后的天青得发脆,月亮像块浸了水的玉。
张妈端来姜茶,热气模糊了她的眼:姑娘明日要见圣驾,可害怕?
顾昭宁捧着茶盏,热气熏得鼻尖发酸,可更怕的是,没把该做的事做好。她想起这些日子查的账、练的琴、改的衣裳,想起生母临终前塞给她的《治家要略》,想起老侯爷把账册递给她时眼里的光。
宫里头的风再大,总大不过侯府二十年的宅斗;圣上面前的关再难,总难不过嫡母往她冬衣里塞芦花的冬夜。
姑娘,小翠举着烛台出来,明儿要穿的衣裳,李婶说再熨一遍。顾昭宁起身时,月光正落在她裙角,那里新绣的喜鹊衔着松枝,针脚密得像她这些日子的心思——既不能太扎眼,又不能没了筋骨。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的一声,惊起几枝寒梅上的雪。
顾昭宁望着那抹白,突然想起前日诏书里的话:着秀女顾氏,次日子时三刻入宫。她摸了摸鬓边的银簪,那是生母留下的唯一首饰,此刻正贴着她发烫的耳垂。
窗棂外的更声又响了,顾昭宁知道,这一夜的月再圆,也不过是个引子。
明日的晨光里,她要带着侯府的体面、生母的教诲,还有这些日子攒下的底气,去闯那座更深的宅——那座名叫紫禁城的,更大的宅。
次日清晨的霜露还未化尽,顾昭宁已站在镜前。
小翠替她系最后一粒盘扣时,听见她轻声道:把《治家要略》收进妆匣最里层,顿了顿又补一句,再放块桂花糖,别让纸页子受潮。
院外传来马车的铃铛声,顾昭宁望着镜中自己,忽然笑了。
这一笑像春风吹化了檐角的冰棱,清清脆脆落进心里——她知道,从今天起,所有的筹备都要见真章。
而她要做的,不过是把宅斗里学来的那点本事,原封不动,搬进那座更大的宅子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