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门，与其说是一座城门，不如说是一座钢铁浇筑的要塞。
上田宏的眼神，像两把淬了毒的刺刀，刮在杨富贵的脸上。他身后的卫兵，手指全都扣在扳机上，枪口微微下沉，那是最标准的戒备射击姿态。
空气，凝固了。
驾驶室里，王虎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连呼吸都忘了。他死死盯着那个叫上田宏的日本大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次碰上硬茬了。
车厢里，几十个幸存者蜷缩在黑暗中，像一群被扼住喉咙的鸡。他们能听到外面那简短而冰冷的对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他们脆弱的神经上。林婉儿紧紧抱着一个发烧的孩子，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帆布的缝隙前，生怕孩子的一声咳嗽，就会引来灭顶之灾。
就在这几乎要让人窒息的对峙中，杨富贵动了。
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暴怒，甚至没有下车。他只是安稳地坐在副驾驶上，隔着车窗，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上田宏，就像在看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上田大尉。”杨富贵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发自骨髓的傲慢，“守备旅团的职责是守卫城防。什么时候，开始有权过问华中派遣军宪兵司令部的内部事务了？”
上田宏的眉头皱了一下。对方的语气，比他想象的还要强硬。他再次敬了个礼，腰杆却挺得更直。
“报告长官！职责所在。根据中岛将军的命令，金陵城目前处于最高戒严状态，所有出入城门的人员与车辆，无论隶属哪个部门，都必须接受检查并登记。这是为了防止重庆分子渗透破坏。”
他搬出了中岛今朝吾，这是守备旅团的最高长官，也是压在所有驻金陵日军头上的大山。
杨富贵笑了，那是一种不带任何温度的、纯粹的讥讽。
“中岛将军？他的命令，管不到根本博司令官的头上。”
他慢悠悠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那份伪造的通行证，却没有递出去，只是用两根手指夹着，在对方面前晃了晃。
“S级密令，由根本司令官亲笔签发。内容，你确定你的级别够资格看吗？”
上田宏的瞳孔猛地一缩。
S级密令！
在帝国陆军的体系里，这就意味着最高级别的军事机密，通常与天皇或大本营直接相关。知情范围被严格限制，任何未经授权的打探，都可能被视为叛国。
他的额角，渗出了一丝冷汗。
但他还是没有让开。作为一名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职业军官，职责和纪律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头。更何况，这中华门是他镇守的地盘，出了任何纰漏，他都是第一责任人。
“长官，我无权过问密令的内容。但是，我必须核实通行证的真伪，并登记车牌号码。这是我的底线。”上田宏的声音有些干涩，但依旧坚定。
王虎的心已经沉到了谷底。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毕露。他甚至已经开始盘算，是直接开车撞过去，还是跳车跟这帮鬼子拼了。
“很好。”杨富贵点了点头，似乎对上田宏的坚持很满意。他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他没有直接把通行证递过去，而是走到了上田宏的面前，两人的距离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你想看，可以。”杨富贵压低了声音，那声音里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但是上田君，你要想清楚。从你看到这份文件开始，你，你的家人，你在国内的妻子和孩子，就都列入了这份S级密令的‘相关人员’名单。如果行动出现任何差池，或者有半点风声泄露出去……”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用那双漆黑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上田宏。
上田宏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这不是威胁，这是陈述。是宪兵队一贯的行事风格。他们就是一群游走在帝国法律之外的疯狗，根本不讲任何规则。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目光落在了杨富贵手中的那份通行证上。
借着卫兵手电筒的光，他看清了。
上好的雁皮纸，上面是宪兵司令部特有的竖版格式。而最让他心头剧震的，是右下角的那个签章。
那不是普通的印泥，而是加入了金粉的特制朱砂，在灯光下闪着细微的暗红色光点。那个签名，笔锋凌厉，收笔处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回钩。他曾经有幸在旅团司令部的文件上，见过一次华中派遣军宪兵司令官——根本博的亲笔签名。
一模一样。
作为一名大尉，上田宏的专业素养，在这一刻成了他最大的敌人。他越是仔细看，就越是觉得这份文件真实得找不出一丝破绽。
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瞟向了那辆卡车。帆布盖得严严实实，但隐约能看到里面挤满了人影。
杨富贵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冷哼一声：“车上，是我们在城里秘密抓捕的一批非常有价值的‘活口’，其中甚至有欧洲某些国家的外交人员。他们将被直接押送到大本营的秘密据点。现在，你还要坚持检查，惊扰到这些尊贵的‘客人’吗？”
轰！
上田宏的脑子像是被一颗炸弹炸开了。
欧洲外交人员！
他瞬间明白了一切。难怪要动用S级密令，难怪宪兵队会如此紧张。这件事一旦处理不好，引发的将是国际纠纷，是帝国在外交上的巨大被动！
这个责任，别说他一个小小的大尉，就是中岛将军，也承担不起！
眼前这个“岩田少佐”，根本不是在执行什么抓捕任务，他是在护送一颗足以引爆整个远东局势的炸弹！而自己，竟然还不知死活地拦在这里，试图去拆这颗炸弹！
冷汗，瞬间湿透了他的背脊。
他看着杨富贵那张冰冷的面孔，只觉得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来自地狱的使者，他的手里，就攥着自己的生死簿。
“噗通。”
王虎只听到一声闷响，他看到，那个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日本大尉，竟然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是我愚蠢！是我该死！”上田宏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对着杨富贵，弯下了一个标准的九十度鞠躬，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后怕，“岩田少佐，请您原谅我的无知！我……我绝不敢耽误司令部的公务！”
杨富贵面无表情地将通行证收回口袋，用手套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知道就好。”
他转身，拉开车门，重新坐回了车上，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无聊的闹剧。
上田宏还保持着鞠躬的姿势，直到卡车的引擎声再次响起，他才猛地直起身，对着身后已经看傻了的卫兵，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嘶吼：
“还愣着干什么！开门！快开门！！”
几个卫兵如梦初醒，连滚带爬地跑向两侧的岗哨。
“嘎——吱——呀——”
中华门那两扇沉重得如同山峦的铁制大门，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缓缓地向两侧打开。
一道通往城外的、象征着“生”的缝隙，出现在众人眼前。
“开车。”杨富贵的声音，在王虎耳边响起，平静得像是在说“吃饭”。
王虎的身体还在抖，但他猛地一咬牙，挂上档，踩下了油门。
卡车，像一头挣脱了枷锁的野兽，轰鸣着，穿过了那道地狱之门。
在上田宏和一众日本兵惊恐而又敬畏的注视下，卡车驶上了通往城外的公路，汇入了黎明前灰蒙蒙的晨光之中。
直到卡车变成一个小黑点，上田宏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
他知道，自己刚刚，从一座名为“奈何桥”的桥上，走了一个来回。
卡车里，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是压抑不住的、细碎的哭声。
不是悲伤，不是恐惧，而是劫后余生的泪水。
他们出来了。
他们真的从那座人间地狱里，活着出来了。
王虎开着车，眼泪混着汗水，糊了满脸。他看着窗外那片熟悉的、属于故土的田野，看着东方天际线那抹刚刚露头的、灿烂的鱼肚白，只觉得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美的日出。
他扭过头，看向身边的杨富贵。
对方正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像是在假寐。那张年轻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刚才那场决定了一百多人生死的豪赌，与他毫无关系。
王虎张了张嘴，那句骂了千百遍的口头禅在喉咙里滚了又滚，却怎么也骂不出口。
最后，他只是用嘶哑的声音，问了一句：“我们……去哪？”
杨富贵睁开眼，目光越过他，投向了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
“栖霞山。”
他的声音很轻。
“阎王爷，也该有个自己的山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