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冬日,潮湿而阴冷。
苏晚晴的车驾并未张扬,一袭青色斗篷,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位游学的士子,而非权倾朝野的政事堂首辅。
她站在一座普通农家的院墙外,已是月末十五的戌时,夜色如墨。
寻常人家,这个时辰,女人当在灯下纺纱织布,男人则在修补农具,为来年春耕做准备。
可今夜,整个村庄都透着一股异样的宁静,家家户户的纺车都歇了,铁匠铺的炉火也早早熄灭。
透过半开的木窗,苏晚晴看到了那让她心生疑窦的“奇景”。
灶台的余温尚在,一家老小便围坐在旁,中间摆着一张小小的方桌。
桌上没有酒菜,只有几块打磨光滑的小木牌,和一盏跳跃的油灯。
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正襟危坐于主位,稚嫩的脸上满是严肃,学着村塾先生的模样,煞有介事地敲了敲桌子。
“今日家议,第一桩,”男童用清脆的童音念道,“修村口石桥,我家该出钱几何,出工几日?”
一位妇人,应是他的母亲,拿起一旁的炭笔,在一块木板上迅速记录,笔迹虽不工整,却清晰可辨。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闭目靠在灶边,并不言语,仿佛一尊沉睡的石像,却无人敢忽略他的存在。
苏晚晴身旁的随行地方官,面露尴尬,低声道:“首辅大人,下官已问过,他们说这叫‘家庭议事会’。自打秋后,便有了这风气,每月十五、三十,雷打不动。孩童主持,是为练胆;老者监督,是为压阵;妇女执笔,是为识字……”
“谁教的?”苏晚晴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地方官头垂得更低:“他们都说……是桃花村的林老师。林老师说,治国不如治家,家和了,村就稳了,国便安了。”
林昭!
又是林昭!
苏晚晴心中一动,挥手让随从退下,独自一人,提着灯笼,朝着记忆中桃花村的方向走去。
桃花村的夜晚,比别处更显生机。
家家户户透出的灯火,在寒夜里汇成一片温暖的星海。
她循着最亮堂的一处光走去,正是赵四爷的家。
当年那个带头要拆猪圈的刺头,如今院墙修葺一新,门前还挂着“识字光荣”的木牌。
她没有敲门,只静立于窗外。
屋内的气氛有些凝重,议题显然比修桥集资要棘手得多。
“我不同意!”赵四爷的老伴一拍大腿,声音尖利,“老三要娶邻村那个瞎眼姑娘?绝对不行!咱家好不容易过上好日子,娶个看不见的,将来吃喝拉撒谁伺候?不是拖累全家吗?”
赵四爷的儿子,一个憨厚的庄稼汉,涨红了脸,嘴唇翕动,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眼看就要陷入僵局,一直低头记录的儿媳却放下了炭笔,站了起来。
“娘,话不能这么说。”儿媳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秀儿姑娘眼盲心不盲。她算账比我还快,一手绣活儿在她们村是头一份。就昨天,她还摸索着教咱家虎子认了二十个新字,用的就是《泥字集》里画图的法子。她嫁过来,不是多个吃闲饭的,是给咱家添了个女先生!”
老伴顿时语塞,张了张嘴,只剩下呼呼的喘气声。
这时,一直沉默的赵四爷终于开口了,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都说完了?那就举牌吧。”
一家人,包括那个刚会走稳路的五岁孙子虎子,都从桌下拿出一块一面涂红、一面涂绿的小木牌。
儿媳和儿子毫不犹豫地举起了绿色的一面。
老伴犹豫了半晌,长叹一口气,终究还是将红色的一面翻了过去。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小虎子身上。
小家伙看看奶奶,又看看妈妈,最后伸出肉乎乎的小手,用力举起了绿色的一面,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喊着:“同意!秀儿姐姐教我认字!”
赵四爷点了点头,对儿媳说:“记下来。明日,我亲自去邻村提亲。”
议事结束,众人散去。
苏晚晴正准备离开,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赵四爷提着灯笼走出来,仿佛早就知道她在那儿。
“苏大人,”他没有称呼首辅,而是用了许多年前的称呼,眼神复杂,“都看见了?”
苏晚晴颔首。
赵四爷望着自家屋里透出的温暖灯光,低声道:“搁以前,遇上这种事,我们只会去村口的土地庙求神问卜,把一家人的命,交给泥胎木偶。现在……我们自己定。”
这句话,如同一颗巨石,投入苏晚晴的心湖,激起千层巨浪。
回京的路上,苏晚晴彻夜未眠。
一抵达政事堂,她立刻密召了舆情司卿柳如是。
“如是,你看。”她将江南巡视的见闻与那份赵四爷家的议事记录推了过去,眉宇间带着一丝忧虑,“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如今,这火已在灶台边烧起来了。若家家自决,事事自断,长此以往,官府政令如何推行?国法纲纪,又将置于何地?”
柳如是纤手捻起那份粗糙的记录,看得极其认真。
她看完后,非但没有忧色,反而嫣然一笑,媚眼如丝,却藏着洞悉世事的智慧。
“姐姐,您忘了?当年林昭在桃花村建立网格,靠的是强权铁令吗?不是。”她将记录轻轻放回桌上,“他靠的,是让每一个人都觉得,‘这事与我有关,这事该我来管’。从前是村务,现在是家事,道理是一样的。堵不如疏,与其担忧,不如顺水推舟。”
她走到舆图前,玉指轻点,划过大炎王朝的广袤疆域:“我提议,由政事堂下令,在全国试点推广‘家庭议事日’。同时,让林小翠她们宣传司编撰一本《家议十则指南》,广发天下。核心就几条:不议私仇,不论鬼神,须有记录,可申调停……我们不干涉他们议什么,只教他们怎么议得更公道,更有效。”
三个月后,试点的舆情反馈如雪片般飞回京城,结果令人震惊。
各地呈报的家庭纠纷案下降了整整六成,而邻里之间自发组织的互助活动,却翻了一倍。
更有甚者,河东路有三个村庄,竟通过联合家议会,集体决议拒缴地方豪强私设的“过桥税”,并共同推选代表,带着厚厚的议事记录,直赴县衙谈判,最终竟迫使县令出面废除了这项苛捐杂税!
林小翠带队下乡调研时,一位缠足多年的老妇人,拉着她的手,激动得老泪纵横:“闺女啊,俺活了七十年,从前都是官老爷说啥就是啥,天塌下来也得受着。现在,俺们这些老婆子,也学会跟家里那口子说,‘这事儿得商量着来’!俺们也能在纸上按手印,决定村里的事了!”
大炎新朝的除夕之夜,万家灯火,鞭炮齐鸣。
桃花村的村塾里,林昭独自一人,借着灯光,整理着各地寄来的《泥字集》增补手稿和“家庭议事会”的试点档案。
他拒绝了所有人的邀请,将这团圆的时刻,留给了自己一手缔造的万家灯火。
突然,门被猛地推开,林小翠带着一身寒气和掩不住的兴奋冲了进来。
“先生!先生!大喜事!”她激动得脸颊通红,“京城舆情司传来消息,今晚,全国九成以上的试点村庄,都不约而同地举行了‘跨年家议会’!议题清一色,只有一个——‘明年,家里(村里)最想改的一件事’!”
她将一张电报纸递给林昭:“您看!有人写‘想通路灯’,有人写‘要建女塾’,还有一整个镇子联合决议,要自筹资金修水利!先生,最多的……最多的是这个……”
林昭的目光落在电报纸的末尾,那一行字被重复了无数遍,来自天南海北,字迹却仿佛带着同一种温度:
“请林老师回来过年。”
他抬头望向窗外,远处的天际,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烟火猛然炸开,将整个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村庄里,隐约传来人们的欢呼与笑语。
林昭的眼眶微微湿润,嘴角却漾起一丝欣慰的笑意。
他轻声自语,像是在回答那些遥远的呼唤:
“他们终于明白了,太平盛世,不是靠哪个皇帝等来的,也不是靠哪个神仙盼来的,而是一顿饭一顿饭,一件事一件事,商量出来的。”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京城,政事堂内灯火通明。
苏晚晴刚刚批阅完一份来自西北三州的加急密折,请求将“家庭议事会”的普及率与议事质量,正式纳入对地方官员的考核指标。
她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正准备稍作歇息。
一位心腹女官悄然步入,呈上一份刚刚汇总的舆情司密报。
苏晚晴展开一看,眉头缓缓蹙起。
密报上说,随着“家议会”的深入,一种新的趋势开始在各地萌芽。
当家长里短、村务公事都被一一摆上桌面,用理性的方式解决后,一些村庄的议题,竟开始悄然触及那片千百年来无人敢于质疑的领域。
“……青州一村,家议会决议,停用修缮龙王庙之公款,转而为村中添置新犁。”
“……荆湖某地,村民联名,请求将闲置的观音庙改建为村学,供奉香火的钱粮,用作先生束修。”
“……最新一期议题显示,已有不止一个地方的议事会,开始公开讨论:庙里的神像,究竟有没有用?”
苏晚晴修长的手指在“神像究竟有没有用”这几个字上,轻轻敲击着,夜色中,她的眸光深邃如海。
一场比改革政体更凶险、更彻底的风暴,似乎正在那无数个温暖的灶台边,悄无声息地酝酿。
这一次,它要挑战的,是根植于这片土地数千年的人心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