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世烬,彼岸诏

蓝祺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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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暗巷杀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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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暮春,青石巷的夜总裹着三分湿意,二分药香,余下的五分,尽是古街独有的静谧。檐角的铜铃被晚风拂过,偶有一两声细碎的响动,却也快得像指尖划过水面,转瞬便融入夜色。自乾珘上次在市集出手相救,已过了五日。这五日里,苏清越依旧守着她的济仁堂,白日里接诊邻里,或是上山采些时令药材,夜里便在灯下炮制草药,日子过得平淡如水,仿佛那日市集的凶险,不过是一场转瞬即逝的梦。

只是这平静之下,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在悄然滋生。就像檐下那株刚冒芽的薄荷,明明还未舒展叶片,却已隐隐透出清冽的气息,挥之不去。苏清越虽目不能视,却比常人更能感知周遭的细微变化——比如每日清晨放在药庐门口的那束带着露水的野菊,花色随节气变换,从不间断;比如偶尔掠过屋顶的飞鸟,翅膀扇动的频率,似乎比往日慢了些许;再比如,某个深夜里,总会有一道极轻的脚步声,在巷口徘徊片刻,便又悄然离去。

她知道那是谁。除了那位行事莫测的秦公子乾珘,不会有第二个人。那日他留下“略懂皮毛”的话语,转身离去时,衣袂带起的风里,藏着一丝极淡的龙涎香,与她药庐里的草药香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并不让人反感。苏清越不愿深究这份异样,她只想守着师父留下的药庐,做一个安稳的医者,可命运似乎总爱与她开玩笑,越是想避,越是避不开。

这夜的月色格外清亮,银辉透过窗棂,洒在诊室的青砖地上,映出药柜的斑驳影子。苏清越处理完最后一批晒干的金银花,将其细细装入瓷罐,又用软布擦拭干净罐口的灰尘,才起身摸索着走向内室。她的指尖划过冰凉的药柜边缘,每一个抽屉的位置,每一味药材的摆放,她都记得分毫不差,这是她作为盲医,赖以生存的本能。

内室的陈设极简,一张木板床,一张梳妆台,还有一个靠墙的旧木箱,里面装着她为数不多的衣物,以及师父留下的一些医书。苏清越褪去外衣,换上素色的寝衣,躺在床上,却并未立刻入睡。她的耳朵微微竖起,捕捉着夜空中的每一丝声响:远处更夫敲梆的声音,三下,已是三更天了;巷口老狗的低吠,断断续续,带着几分慵懒;还有风吹过院墙外老槐树的声音,叶子沙沙作响,像是谁在低声呢喃。

就在她即将陷入浅眠之时,一声极轻的“咔嚓”声,陡然传入耳中。那声音很细,若有若无,像是瓦片承受不住重量,碎裂的瞬间发出的响动。苏清越的神经瞬间绷紧,猛地睁开双眼——可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只有蒙眼的布带传来些许粗糙的触感。她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心脏在胸腔里平稳地跳动着,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不是野猫。苏清越很快便下了判断。青石巷里常有野猫出没,它们踩在屋顶的瓦片上,脚步轻盈而细碎,且带着几分随意,绝不会有这样刻意放轻的滞涩感。这是人的脚步,而且,这人的状态定然不佳。她能清晰地分辨出,那脚步声落在瓦片上时,轻重不一,时而沉稳,时而虚浮,像是体力不支,又或是身上带着伤,每一步都走得极为艰难。

那脚步声在屋顶徘徊了片刻,似乎在观察下方的动静,又像是在积蓄力气。苏清越悄悄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凉的青砖上,脚步轻得像一片羽毛,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她摸索着走到窗边,手指轻轻搭上窗棂,那里还残留着白日里阳光的余温。她将耳朵贴在窗纸上,仔细倾听着屋顶的动静。

檐上传来压抑的喘息声,粗重而急促,像是跑了很远的路,又像是承受着极大的痛苦。那喘息声断断续续,夹杂着细微的闷哼,每一声都透着绝望与疲惫。苏清越的心微微一沉,她行医多年,听过无数伤者的呻吟,仅凭这喘息声,便能断定此人伤势不轻。就在她思索之际,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陡然响起,“噗通”一声,打破了夜的静谧,紧接着,便是布料摩擦地面的声音。

有人从屋顶摔进了后院。苏清越心中了然,后院是她晾晒药材的地方,铺着青石板,角落里还堆着一些干枯的药草,那人摔在那里,想必又添了几分伤痛。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摸索着走到门边,轻轻拉开房门。晚风裹挟着月光扑面而来,带着几分凉意,拂过她的脸颊,让她打了个轻颤。

月光之下,后院的景象清晰可见——至少在苏清越的“听觉世界”里是如此。她能“看见”青石板上散落的草药,能“看见”那几个并排摆放的晾晒架子,更能“看见”一个黑衣人倒在架子旁,身形蜷缩,一动不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泥土的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江湖人的劣质熏香味道,刺鼻而难闻。

又是血。苏清越的眉头微微蹙起,这几日的平静,终究还是被打破了。她行医救人,见惯了生死离别,可每次闻到这样浓郁的血腥味,心中还是会生出几分不忍。她快步上前,脚步沉稳而有序,每一步都准确地避开了地上的药材,走到那黑衣人身边。她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扶起那人的上半身。

入手一片冰凉,那人的衣物早已被鲜血浸透,黏腻地贴在身上。苏清越的手指缓缓移动,触到对方的脸颊时,指尖传来熟悉的轮廓——眉骨的弧度,鼻梁的高挺,还有下巴上那道浅浅的疤痕,都是她极为熟悉的模样。是赵七。她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收回了手,随即又立刻稳住心神,低声唤道:“赵七?”

赵七艰难地睁开眼,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月光落在他的脸上,能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血污与汗水,嘴唇干裂,毫无血色。他看到苏清越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便是浓烈的焦急与担忧。“苏、苏姑娘……”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胸口的伤口,疼得他额角渗出冷汗,“快……走……他们追来了……”

话音未落,院墙上便传来几声轻响,像是有人用脚尖点过墙面。苏清越猛地抬头,耳朵捕捉到三道急促的呼吸声,正从院墙外跃下。她立刻将赵七护在身后,站起身,面朝来人的方向。虽然看不见,但她能准确地感知到三人的位置,他们呈三角之势,将她与赵七团团围住,气息凌厉,带着十足的杀意。

为首之人身材高大,气息沉稳,显然是三人中的领头者。他上下打量着苏清越,见她双眼蒙着布带,身形纤细,不由得嗤笑一声:“赵七,你倒是会挑地方,找个瞎子当挡箭牌。”他的声音粗嘎,像是被烟熏过,带着几分不屑与轻蔑。

“与她无关……”赵七挣扎着想站起,可刚一用力,胸口便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溅在青石板上,格外刺眼。他支撑着地面,艰难地抬起头,眼神凶狠地盯着为首之人,“要杀要剐,冲我来!别连累无辜之人!”

苏清越神色平静,丝毫没有被眼前的凶险所震慑。她微微侧过身,将赵七护得更紧了些,声音清冷而坚定:“诸位夜闯民宅,已是失礼。此人现在是我的病人,在我济仁堂之中,谁也不得动他。”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像是山间的清泉,虽柔和,却也有坚不可摧的韧性。

“好大的口气!”站在右侧的汉子忍不住开口,他身形粗壮,腰间挎着一把长刀,说话间便“唰”地一声拔出刀来,刀刃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寒光,“小姑娘,劝你别多管闲事,否则连你一起——”他的话没有说完,却带着赤裸裸的威胁,语气中的杀意几乎要溢出来。

“否则怎样?”一个温润的声音忽然从院门外传来,清越如玉石相击,带着几分慵懒,又带着几分不容侵犯的威严。这声音像是一道暖流,瞬间驱散了院中的几分戾气,却又让那三个黑衣人瞬间绷紧了神经。

众人皆是一惊,下意识地回头看去。只见院门外,一人负手立于月光之下,身着青衣素袍,衣袂在晚风中轻轻飘动,宛如谪仙。他的面容隐在门框的阴影中,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慑人,像是蕴藏着星辰大海,又像是带着千年的寒冰,让人不敢直视。

正是乾珘。苏清越微微一怔,心中掠过一丝诧异。她没想到,乾珘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这些日子,他虽时常在巷口徘徊,却从未如此直接地闯入她的生活,更不用说在这样凶险的时刻。“秦公子?”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乾珘缓步走进院子,脚步轻盈,落在青石板上,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的目光扫过那三个黑衣人,眼神平淡无波,却让那三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寒意。“三位深夜扰人清静,不太妥当吧。”他的语气随意,像是在与老友闲谈,可话语中的压迫感,却让那三个江湖老手都忍不住心头一紧。

为首之人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厉声道:“你是什么人?敢管我们‘血煞门’的闲事?”血煞门虽算不上江湖顶尖门派,却也是横行一方的狠角色,门下弟子个个心狠手辣,专做些打家劫舍、暗杀灭口的勾当,寻常人见了,都要退避三舍。他料定眼前这青衣男子,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书生,只要报出血煞门的名号,定能将他吓退。

“血煞门?”乾珘轻笑一声,笑声中带着几分嘲讽,几分不屑,“前朝覆灭后,一群丧家之犬抱团取暖,也敢自称门派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像一把尖刀,精准地戳中了血煞门的痛处。血煞门的创始人,正是前朝的一群败兵,因走投无路,才落草为寇,组建了这个门派,这是他们最不愿提及的过往。

这话一出,三个黑衣人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为首之人眼中杀意暴涨,他知道今日之事,已然无法善了。眼前这青衣男子,不仅不怕血煞门,还敢当众羞辱他们,若不将他拿下,日后血煞门在江湖上,怕是再也抬不起头来。他对视一眼身旁的两个同伴,三人眼中皆闪过狠厉之色,没有丝毫犹豫,同时出手。

刀光如雪,三道寒光同时劈向乾珘面门,招式狠辣,招招致命。苏清越只听见衣袂破空的“呼呼”声,兵器出鞘的“唰”声,还有刀刃划过空气的锐响,速度快得让她来不及反应。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耳朵紧紧捕捉着院中的每一丝动静,心中不由得为乾珘捏了一把汗。她虽知道乾珘身手不凡,却没想到他要一人力敌三个血煞门的高手。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只听“叮叮当当”几声清脆的兵器交击声,紧接着便是三声闷哼,前后不过一息之间,所有的声响便戛然而止。苏清越心中一滞,凝神细听,院中的气息只剩下她、乾珘,还有气息微弱的赵七。那三个黑衣人的呼吸声,已然消失不见。

她微微侧过头,“看向”乾珘的方向。只见乾珘正拂了拂衣袖,动作优雅而随意,仿佛只是掸去了衣袖上的灰尘,而不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他走到苏清越面前,声音依旧温润:“姑娘受惊了。”

“你……你会武功?”苏清越忍不住开口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惊讶。她虽早有猜测,可亲眼(亲耳)见证乾珘如此轻松地制服三个高手,心中还是充满了震撼。那三个黑衣人,脚步落地沉重却迅捷,呼吸沉稳而有力,显然是外家功夫的好手,寻常江湖人,能打赢一个已是不易,乾珘却能在瞬息之间将三人全部制服,这样的身手,绝非寻常。

“略懂皮毛罢了。”乾珘轻描淡写地说道,语气中没有丝毫炫耀之意。他俯身查看赵七的伤势,手指轻轻搭在赵七的脉搏上,眉头微微蹙起,“伤得不轻,胸口有三处刀伤,还中了些微的毒,须立刻止血解毒,否则怕是撑不过今夜。”

苏清越闻言,立刻回过神来。救人要紧,她不再追问乾珘的武功,转身对乾珘道:“劳烦秦公子帮我将他抬进诊室。”乾珘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抱起赵七,动作轻柔,生怕牵扯到他的伤口。苏清越则在前面引路,手中的盲杖轻轻敲击地面,为乾珘指引方向。她的脚步沉稳,每一步都准确无误,将乾珘顺利地带进了诊室。

诊室里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室内的陈设。药柜整齐地排列在墙边,上面贴着密密麻麻的药名标签,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草药香。苏清越摸索着走到药柜前,熟练地拉开抽屉,取出止血的金疮药、缝合伤口的针线,还有解毒的药材。她的动作流畅而精准,丝毫看不出是一个盲女。

乾珘将赵七放在诊床上,帮着苏清越褪去赵七染血的外衣。赵七的胸口,三道深可见骨的刀伤赫然在目,伤口周围的皮肤已经呈现出淡淡的青黑色,显然是中了毒。苏清越拿起早已备好的烈酒,将针线和剪刀浸泡在里面消毒,然后又取来干净的布条,蘸着烈酒,轻轻擦拭赵七的伤口。

赵七疼得闷哼一声,眉头紧紧皱起,却强忍着没有动弹。苏清越的动作轻柔而细致,尽量减轻他的痛苦。她一边缝合伤口,一边忽然开口:“秦公子武功高强,绝非‘略懂皮毛’四字所能概括。”她的声音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乾珘正在帮苏清越递药材,闻言动作微微一顿,没有立刻开口。

“方才那三人的脚步,落地沉重却迅捷,呼吸绵长而有力,显然是常年习武的外家高手。”苏清越继续说道,手中的针线在她指间灵活地穿梭,“外家功夫,讲究的是筋骨强健,气力绵长,那三人的气息,至少已有二十年的功力。而你,能在瞬息之间制服三人,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武功至少在他们之上两个境界。”

她顿了顿,将最后一针缝好,打了个结实的结,然后用干净的布条将伤口包扎好。“这样的身手,江湖上不超过十人。”她抬起头,蒙着布带的脸朝向乾珘的方向,眼神虽然看不见,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清明,“秦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乾珘看着她专注的侧脸,昏黄的灯光洒在她的脸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的睫毛很长,微微垂着,像两把小小的扇子,嘴角紧抿,带着一丝倔强。他忽然笑了,笑声中带着几分无奈,几分苦涩:“苏姑娘虽目不能视,心里却比谁都清楚。”

“我只是听力好些,比常人更能感知周遭的细微变化罢了。”苏清越淡淡地说道,她收拾好缝合伤口的工具,又转身去准备解毒的汤药。药炉里的水已经烧开,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她将几味解毒的药材逐一投入药炉,动作熟练而有条不紊。

乾珘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摸索着添加药材,看着她用指尖感受药炉的温度,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涟漪。三百年了,他见过她无数次转世,见过她身为公主时的娇贵,见过她身为舞姬时的灵动,见过她身为农女时的质朴,却从未见过她身为医者时的专注与坚韧。这样的她,既熟悉,又陌生。

“我是一个……不想再犯错的人。”良久,乾珘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悔恨。这简单的一句话,却像是承载了千钧的重量,包含了他三百年的痛苦与挣扎。

就在这时,诊床上的赵七在昏迷中呻吟一声,气息依旧微弱。苏清越连忙走过去,为他盖好薄被,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温度有些偏高,显然是伤口感染引发的发热。她转身面向乾珘,神色平静:“今晚多谢秦公子相助。但有句话,我想问你。”

“姑娘请讲。”乾珘颔首道,心中已然猜到她想问什么。

“你救我,助我,护我,究竟是因为我像你找的那个人,”苏清越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清晰而坚定,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乾珘的心上,“还是因为,我就是那个人?”

诊室内烛火摇曳,跳动的火焰映着两人相对而立的身影。空气中的药香似乎变得浓郁起来,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暧昧与紧张。乾珘望着她蒙眼的布带,喉结微微滚动,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该承认吗?告诉她,她就是纳兰云岫,是他追寻了三百年的爱人,是他们彼此诅咒的源头?告诉她,三百年前,是他的任性与强求,害死了她;告诉她,三百年间,他看着她一次次转世,一次次因他而死,却无能为力;告诉她,他心中的痛苦与悔恨,早已深入骨髓,刻骨铭心。

可告诉她又如何?她没有了三百年前的记忆,没有了三百年前的情感,纳兰云岫对她而言,只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一段不存在的过往。她现在是苏清越,是济仁堂的盲医,过着平淡而安稳的生活。如果告诉她真相,会不会打破她现有的平静?会不会让她陷入无尽的痛苦与挣扎之中?

乾珘的心中,像是有两个声音在激烈地争斗。一个声音告诉她,告诉她真相,这是对她的尊重;另一个声音却告诉她,不要说,就让她这样安稳地生活下去,不要再被三百年前的恩怨所纠缠。他站在那里,内心备受煎熬,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

“我……”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而干涩,“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

“那就说实话。”苏清越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谎言比真相更伤人,尤其是对耳朵好的人。我能听出你声音里的犹豫与痛苦,也能感知到你对我的特殊。秦公子,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

乾珘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他再也无法逃避了。苏清越的聪慧与敏锐,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想要隐瞒,却已是不可能。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深沉地看着苏清越,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她,又不是她。你有着她的灵魂,却没有她的记忆。我看着你,就像看着一棵被砍倒的树,重新长出的新芽——还是那棵树,却又不再是那棵树。”

苏清越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她的手指微微蜷缩,放在身侧,心中却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了层层涟漪。乾珘的话,既在她的预料之中,又让她感到一阵茫然。她是她,又不是她?这样矛盾的话语,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我找了她很久,久到忘了自己是谁。”乾珘苦笑道,笑容中带着浓浓的疲惫与绝望,“三百年了,我走过了无数的地方,见过了无数的人,经历了无数的朝代更迭,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唯有寻找她的念头,从未改变。如今找到了,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的目光紧紧锁在苏清越的身上,带着无尽的深情与痛苦:“靠近你,怕我三百年前的罪孽会再次伤害到你;远离你,却又做不到。每一次看到你,我都像是看到了希望,可每一次想到三百年前的过往,我又充满了恐惧与自责。”

“所以你给我刻着彼岸花的银锭,所以你在市集救我,所以你一次次来药庐,所以今夜你恰好出现。”苏清越接话道,声音依旧平静,可心中的波澜却越来越大,“这一切,都不是巧合,而是你刻意为之。”

“不是巧合。”乾珘毫不犹豫地承认,“那锭银锭,是三百年前我送给她的信物;市集救你,是因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受伤;一次次来药庐,只是想多看看你,多陪陪你;今夜出现在这里,是因为我察觉到有人跟踪你,放心不下,便一直守在巷口,没想到真的遇上了这样的事。”

“那你打算如何?”苏清越问道,她的心中充满了迷茫。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追寻了她三百年的男人,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段被遗忘的过往。

乾珘看向她,目光深沉而真挚,像是蕴藏着星辰大海:“苏姑娘,你还记得上次在药庐,你说过,最好的弥补方式,是让她重新认识你。那么,我能有这个荣幸吗?不是作为你记忆中那个伤害你的人,而是作为秦珘,一个……想要重新认识你、尊重你、守护你的人。”

苏清越沉默了。诊室内的烛火依旧在摇曳,映着两人沉默的身影。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空气中只剩下药炉里汤药沸腾的声音,还有两人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她素净的脸上镀了一层银边,让她看起来格外清冷,又格外脆弱。乾珘的目光紧紧锁在她的身上,心中充满了期待与忐忑,他在等待她的回答,等待一个或许能让他赎罪的机会。

良久,苏清越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疏离:“我眼盲,心却不瞎。秦公子,你身上有种很深的执念,像火焰一样,炽热而危险,会烧伤靠近你的人。而我,只是个想安静行医的盲女,只想守着师父留下的药庐,过安稳的日子。”

她转身,摸索着走向门外,声音从身后传来:“赵七的伤需要静养,今夜就让他留在这里。秦公子,夜深了,请回吧。”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乾珘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全身,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知道,他的请求,被拒绝了。

他慢慢走出诊室,走出院子,走到青石巷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格外孤寂。三百年了,他经历了无数的拒绝与失望,却从未像此刻这般绝望。

他曾以为,只要找到了她,只要他愿意改变,只要他付出真心,就一定能得到她的原谅。可现在他才明白,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再也无法弥补;有些隔阂,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跨越。他三百年的执念,对她而言,或许只是一种负担,一种困扰。

乾珘抬起头,望着夜空中皎洁的明月,眼中充满了痛苦与迷茫。三百年前,他就是在这样的月光下,失去了她;三百年后,他依旧在这样的月光下,看着她离他而去。命运似乎总是在捉弄他,让他一次次地拥有希望,又一次次地陷入绝望。

他忽然觉得,自己或许真的该放手了。放手,让她做回苏清越,做一个安稳的盲医,不再被他三百年的执念所纠缠,不再因他而陷入危险。或许,这才是对她最好的补偿。

可心中的那股执念,却像藤蔓一样,紧紧地缠绕着他,让他无法割舍。他看着济仁堂的方向,那里的灯光依旧亮着,像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吸引着他,却又让他不敢靠近。他站在巷口,久久没有离去,直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才缓缓转身,消失在晨雾之中。

而济仁堂内,苏清越站在窗边,虽然看不见乾珘的身影,却能清晰地感知到他的气息在巷口徘徊了许久,才渐渐远去。她的心中,五味杂陈。有惊讶,有迷茫,有不解,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忍。

她走到诊床边,看着昏迷中的赵七,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乾珘的话。三百年的追寻,三百年的痛苦,三百年的执念。这样的深情,这样的绝望,让她感到一阵心悸。她不知道乾珘说的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他。

药炉里的汤药已经熬好,散发着浓郁的药香。苏清越拿起药碗,小心翼翼地舀出汤药,放在唇边吹了吹,然后走到诊床边,想要喂赵七喝下。可就在她的手靠近赵七的嘴边时,赵七却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苏姑娘……”赵七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清醒,“你……你别信他……乾珘他……他不是好人……”

苏清越心中一惊,手中的药碗微微晃动,些许汤药洒了出来,溅在她的手上,带着几分滚烫的温度。她看着赵七,疑惑地问道:“你认识他?”

赵七艰难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与恨意:“他是……他是前朝的……彼岸暗卫首领……当年……当年前朝覆灭,影卫之所以会遭逢大难,都是因为他……”他的情绪激动起来,胸口的伤口传来一阵剧痛,让他忍不住咳嗽起来,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

苏清越连忙扶住他,轻声道:“你别急,慢慢说。”她将药碗放在一旁,又为赵七顺了顺气。她知道,赵七的话,或许能让她了解到更多关于乾珘的真相,了解到更多关于她自己的身世。

赵七缓了缓气息,眼神中带着浓浓的恨意与痛苦:“三百年前,彼岸暗卫与影卫,一明一暗,共同守护前朝皇室。可乾珘他……他野心勃勃,不甘心只做一个暗卫首领,他想要掌控整个前朝的权力。于是,他暗中勾结外敌,出卖了影卫,导致影卫全军覆没,皇室也被屠戮殆尽。”

“纳兰云岫姑娘,也就是你的前世,是影卫首领的女儿,也是乾珘的心上人。她发现了乾珘的阴谋后,想要阻止他,却被乾珘残忍地杀害。临死前,她对乾珘下了诅咒,诅咒他永生永世,不老不死,永远寻找她的转世,却永远不得相见。”

苏清越的身体微微颤抖,赵七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上。她怎么也想不到,乾珘的过往,竟然如此不堪;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前世,竟然死得如此惨烈。三百年的追寻,原来不是深情,而是赎罪;三百年的痛苦,原来都是他咎由自取。

“我……我们这些影卫的旧部,一直在寻找纳兰姑娘的转世,一方面是为了保护她,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提防乾珘。”赵七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我们知道乾珘一直在寻找她,我们怕他找到她后,会再次伤害她。所以,这些年来,我们一直在暗中跟踪他,保护你。”

“那夜我之所以会受伤,就是因为跟踪乾珘时,被血煞门的人发现了。血煞门的人,是乾珘的死对头,他们也一直在寻找乾珘的下落,想要报仇。我与他们交手时,不慎受伤,无奈之下,才逃到你的药庐躲避。”

苏清越静静地听着,心中的波澜越来越大。她不知道该相信乾珘,还是相信赵七。乾珘说他是在赎罪,说他不想再犯错;赵七说乾珘野心勃勃,残忍无情。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让她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

她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心中一片混乱。她原本平静的生活,因为乾珘的出现,因为赵七的受伤,因为这些突如其来的真相,变得面目全非。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走向何方;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窗棂洒进药庐,照亮了室内的尘埃。苏清越站在阳光里,蒙着布带的脸朝向东方,感受着阳光带来的温暖。可她的心中,却像是被寒冰覆盖,冰冷而沉重。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再也无法做回那个只知行医救人的盲医苏清越了。她的命运,早已与三百年前的那段过往,与那个追寻了她三百年的男人,紧紧地纠缠在了一起。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血煞门的追杀,影卫旧部的保护,乾珘的执念,还有她自己的身世之谜,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牢牢地困住,让她无法挣脱。她深吸一口气,眼神中闪过一丝坚定。无论未来多么艰难,无论真相多么残酷,她都要查下去。她要知道,三百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要知道,乾珘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她更要知道,自己的命运,到底该由谁来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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