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既定,客苑内的气氛立刻从争执转为高效而凝重的备战状态。
库尔班王子雷厉风行,匆匆离去,亲自点选最忠诚勇武且熟知北地险恶的亲卫,同时下令工坊连夜赶制特制的防瘴面具、加厚御寒的皮裘与靴履,以及攀登用的精钢钩锁等物。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迫。
顾辞也忙碌起来,他回到临时药房,对照古籍与西域本地药典,斟酌配伍,开始大量配制能抵御寒毒、中和寻常瘴气的药丸与药粉,并仔细分装,务求轻便易携且效用最大化。
而露柚凝,在最初的失落与妥协后,也迅速调整了心态。
既然无法前往,那么确保前往之人能准确无误地带回所需之物,便是她此刻最重要的责任。
时清屿的东厢房,临时变成了临行前的“讲堂”。
房门虚掩,室内只余他与露柚凝二人。烛火通明,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
一张宽大的书案上,铺开了库尔班命人送来的、关于噬月幽谷周边地貌的古老皮质草图,以及数张洁白的新纸。
露柚凝执笔,时清屿操控轮椅停在她身侧,两人之间隔着半臂距离,空气里弥漫着墨香与药草清气,还有一种心照不宣的严肃专注,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张力。
“王爷请看,”露柚凝摒弃所有杂念,进入全然的医者状态,笔尖落在草图上她根据描述推测出的寒潭可能区域,“定魂珠虽是蕈类,但其形态绝非寻常蘑菇。据顾大夫所查古籍残篇与老祭司口述,其菌盖应呈半透明的深紫色,上有类似星辰的银白色环状纹路,在月光下会有极淡的荧光。
菌柄短小,近乎无,紧贴阴寒石壁或生于终年不见阳光的湿冷苔藓之中。最重要的是其气味——”
她抬起眼,看向时清屿,神情无比认真:“靠近时,会闻到一种极淡的、类似檀香混合着冰雪的清冽气息,若有若无,但心神不宁者闻之,反会觉得有一瞬的凝定。
采摘时,不可直接用手触碰,需用玉刀或银刀从根部完整切下,立刻放入以寒玉或冰凉泉水镇着的特制木匣中,匣内需预先铺好阴干的、带有清气的苔藓。
一旦离土,其药性挥散极快,保存至关重要。”
她语速平稳,条理清晰,一边说,一边在旁边的白纸上快速勾勒出定魂珠的大致形态,并标注注意事项。
时清屿侧首倾听,目光随着她的笔尖移动,那双深邃的凤眸里映着烛火与她的侧影,专注得仿佛在研读最精妙的兵书战策。
他记忆力惊人,理解力超群,往往她只说一遍,他便能复述出关键,甚至提出一两个切中要害的疑问。
“荧光是否只在月圆之夜明显?寻常微弱月光下能否辨识?”
“玉刀与银刀,哪种更不易影响其药性?”
“木匣的密封与透气,如何平衡?”
他的问题精准而务实,完全从实际搜寻操作出发,让露柚凝在惊讶之余,也暗自钦佩。
这个男人,无论处于何种境地,其洞察力与学习能力,都强悍得令人侧目。
“还有七星月影草,”露柚凝收敛心神,继续讲解,笔尖在草图另一处标记,“此草植株矮小,叶片细长如针,色呈墨绿,但叶脉在月光下会流淌着银蓝色光泽,如同星辰轨迹,故名——七星。
它不喜群生,往往单株独长在背阴的冰隙或寒潭边缘的极冷之地。寻找时,需在子夜前后,月光最盛时,留意那些有细微反光之处。”
她顿了顿,加重语气:“采摘时需连根带上少许冻土,用浸过寒泉水的棉布包裹根部,再放入隔热的皮囊。
切忌用金属器物触碰其叶片,亦不可让其暴露于日光或暖源之下,否则药性立减。”
时清屿微微颔首,将她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刻入脑海。
他甚至能根据她的描述,在脑海中初步构建出在复杂险恶环境中搜寻这两样微小目标的具体策略。
严肃的传授持续了近一个时辰。
露柚凝讲得口干舌燥,却不敢有丝毫遗漏。
时清屿亦听得全神贯注,偶尔追问,气氛严谨而高效。
待主要事项交代完毕,露柚凝放下笔,轻轻舒了口气。
她转身从旁边一个小匣子里,取出几个不同颜色、封得严严实实的小瓷瓶,推到时清屿面前。
“王爷,这白色瓶里是顾大夫配的御寒辟瘴丹,按时服用。绿色瓶里是我以前调配的金疮止血散,效果尚可,以备不时之需。”
她一一指过去,最后拿起一个淡蓝色、似乎还微微透着凉意的小玉瓶,犹豫了一下,递了过去。
“这个……里面是我用西域几味特殊药材重新调制的舒络温经膏。王爷您的腿……”
她声音低了些,目光不自觉扫过他盖着薄毯的膝盖,“幽谷寒湿之气极重,寻常人尚且难耐,对您的腿疾恐是雪上加霜。每日睡前或觉寒气侵骨时,将此膏涂抹于膝弯、足踝等关节处,轻轻揉按至发热,可助缓解寒痹痛楚。”
她抬起眼,认真地望进他眸中,补充道:“最好让影一贴身收着,他身手好,反应快。遇到实在无法应对的危险时……让他护着您,能挡一时是一时,您……找到机会先撤。”
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明确——万一情况不对,别硬撑,保命要紧,让影一断后。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书房角落的影一,闻言,面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王妃娘娘……您以前明明更看重属下的武力值,现在怎么开口就是让属下挡刀,好让王爷先跑?
属下也是会伤心的……
时清屿更是听得一时无语。
他看着眼前女子那无比严肃、仿佛在交代什么生死攸关大事的神情,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暖意,因为她显而易见的关心;也有点无奈和……憋闷。
然而,听到她让他遇到危险就靠影一挡着、自己先走的话时,那股暖意里又不由得生出一丝淡淡的、混合着好笑与憋闷的情绪。
他有那么弱吗?
他很想告诉她,即便双腿不便,他时清屿也从来不是需要靠属下舍命相护、自己狼狈逃窜的主君。
他的内力、他的经验、他的临场决断,才是队伍最大的依仗。
更何况……他的腿早已今非昔比。
可话到嘴边,却撞上她抬起眼眸时,那里面毫不掩饰的、纯粹的担忧与认真。
那目光清澈见底,映着他有些愣怔的脸,没有半分轻视,只有真切的关怀。
她不是在怀疑他的能力,她只是……单纯地在担心他的安危。
这个认知,让所有解释和反驳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化作一片酸软温热的叹息,悄然沉入心底。
他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秀眉,听着她最后的叮嘱:“药材虽重要,但若事不可为,切勿强求。药采不到不要紧,人能平安回来……才是最重要的。”
声音很轻,却重重地敲在他的心骨上。
时清屿沉默了片刻,伸出手,修长的手指缓缓收拢,将那几个药瓶,连同那瓶微凉的玉瓶,一起稳稳地握在掌心。
指尖触及她残留的体温。
“好。”他应道,声音低沉而郑重,“你的话,本王记下了。药,会尽量采回。人……”
他抬眸,深深看了她一眼,“也会平安回来。”
露柚凝在他的注视下,心头莫名一跳,轻轻点了点头。
烛火摇曳,将两人对视的身影投在墙上,仿佛挨得很近。那些未尽的言语、深藏的情愫、以及即将分离的担忧,都在这片安静而专注的氛围里,无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