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刚蒙蒙亮,李晚便醒了。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不大,却绵密得很。她起身推开半扇窗,一股带着槐花清香的湿润空气扑面而来。雨花县的春日总是这样,夜里一场细雨,清晨便满院芬芳。
李晚轻轻吁了口气。昨夜她睡得并不踏实。白日里柳夫人、香姨,还有公婆听完她的想法后都给了她很多关于筹办慈幼蒙识会的意见和建议,昨夜等阿九睡熟,趁着记忆鲜活,她便在灯下将那些纷至沓来的想法一一落于纸上,梳理成篇,直至更深夜阑。如今晨起再看,觉得骨架虽已搭起,却还有许多细节需要填充打磨,方能稳妥。
梳洗罢,她照例去前院带孩子们晨跑。雨已停了,青石板路上湿漉漉的,墙角那几株老槐树的叶子被洗得碧绿透亮,偶尔有残留的雨珠从叶尖滑落,“嗒”的一声,在积水的小洼里漾开一圈涟漪。
“都到齐了吗?”李晚站在廊下,目光扫过排成一排的孩子们。
“齐了!”冬生挺着小胸脯答道。他是孩子里最大的,自觉负有“领队”之责。
阿九站在冬生旁边,小手规规矩矩地贴在裤缝上,眼睛却亮晶晶地望着李晚。巧儿和二丫两个小姑娘手拉手站着,巧儿有些害羞地往二丫身后躲了躲。最小的小宝揉着惺忪的睡眼,被春竹轻轻牵着手。
“好,今天地上湿滑,咱们跑慢些。”热身过后,李晚提醒大家,率先迈开步子,“跟着我,注意脚下。”
一行人沿着院子里的青石小径慢跑起来。脚步声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间或夹杂着孩子们轻轻的喘息声。五圈下来,李晚便让他们停了——毕竟都是孩子,运动适量即可。
晨跑刚结束,就见青竹提着一摞小巧的竹篮从后院走来。篮子编得细致,大小正适合孩子提在手里。
“东家,篮子都准备好了。”青竹将篮子放在廊下的石阶上。
李晚点点头:“发给孩子们吧,每人一个。”
二丫接过篮子,好奇地翻看着:“主子,这篮子是要用来做什么呀?咱们是要去挖野菜吗?”——在野猪村时,李晚偶尔会带他们到田埂山坡挖些野菜,用的就是类似的小篮。
冬生立刻在一旁插嘴:“这儿可没山坡,哪来的野菜!”
听他这么一说,阿九、巧儿和小宝也齐刷刷转过头,目光都投向了李晚,等着她回答。
李晚看着几张仰起的小脸,忍不住笑了。她将手里的篮子一个个递过去:“今天不挖野菜。不过,我有个特别的任务要交给你们,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试试?”
“什么任务?”孩子们一下子被勾起了兴致,纷纷追问。
李晚也不卖关子,眼里带着温和的光:“很简单,每人领一个小篮子,去后院帮周婶子把地上的落叶、石子、小木棍捡一捡。不过呢——捡回来之后,要用它们把自己学过的字摆出来。当然,想摆个小人儿、摆棵树、摆只鸟,或是别的什么图画,也都是可以的。”
“啊!”巧儿先明白过来,轻轻拍手,“是像拼画儿那样!”
“对,”李晚含笑点头,望向孩子们,“怎么样,能完成吗?”
“能!”几道清脆的童声几乎是同时响起。
李晚眼含鼓励,点了点头:“拼好之后,就去请婷儿姑姑来当裁判。咱们比比看,谁拼得又多、又准、又好看。”她微微俯身,声音放轻了些,带着笑意说:“完成任务的人,下午可都有小礼物哦。”
“哇!有小礼物!”小宝拍着小手欢呼起来。
阿九立刻接过竹篮握紧:“我要拼好多字!”
二丫和巧儿相视一笑,已经开始商量要捡些什么材料。冬生则认真地问:“东家,可以用槐花吗?落在地上的那种。”
“当然可以,”李晚笑着答,“只要是院子里能找到的、干净的东西,都可以用。”
看着孩子们迫不及待的样子,李晚叮嘱了春竹、秋叶几句,让她们看顾好孩子,注意安全后,便让他们往后院去了。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跑开,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后。李晚站在廊下,听着渐远的欢笑声,嘴角不自觉地扬起。这样简单的快乐,对她、对这些孩子,都弥足珍贵。
回到东厢房,李晚重新在书案前坐下。
昨夜写下的那份关于筹办慈幼蒙识会的设想还摊在桌上,墨迹已干透。她拿起细细查看,一边看,一边用笔在旁边添补修改。
“场地”二字后面,她昨夜只简单写了“需清净整洁,有小庭院”。如今细想,要求还得更具体些。不需要太大的空间,但必须安全——围墙要完整,门扉要结实。最好是个独门独院,这样既能避免外界干扰,也能保障孩子们的安全。雨花县她初来乍到,对宅院情况不熟,但柳夫人自幼在此长大,又经商多年,人脉广阔,这件事托付给她再合适不过。她提笔在“场地”二字旁写下“请柳夫人协助物色,要求:独门独院、围墙完整、有活动空地、采光好”。
视线移到“教具”一项。沙盘、竹签、字卡——这些都是她根据记忆中现代启蒙教育的方式,结合这个时代的条件想出来的。沙盘可以让孩子们练习写字,写错了用手一抹就能重来,既节省纸墨,又让孩子们敢于尝试;竹签能用来拼字、数数,还能做简单的手工;字卡则可用于认读常见汉字。这些教具制作简单,取材方便,暂时足够使用,后续根据教学需求可以再添置其他物品。
她在清单上补充了细节:“沙盘需定制大小适宜的木框,内铺细沙,边缘稍高以防沙粒溢出。”“字卡按常用字分类制作,每套五十张,正面写字,反面配简单图画。”“竹签选用粗细均匀的竹枝,两端磨圆以免伤手。”
接下来是“教学内容”。她列了几项:节气农事诗、童谣、《弟子规》节选、常见物品名称、简单算术。节气农事诗能让孩子们知晓自然时序,贴近日常生计;童谣朗朗上口,便于记忆;《弟子规》可教导他们待人接物的道理,选些浅显易懂的段落即可;常见物品名称则能帮助认物识名,增进对身边事物的了解;至于算术,先从十以内的加减开始吧。这些内容简明平实,想来不至于招来守旧学究的非议。
可李晚总觉得,这套蒙识课的安排还缺了点什么。“经史子集?”她随即摇头——那是断不能教的。她如今的身份只是个普通民妇,若贸然教授那些,稍有不慎便会触犯忌讳,后果不堪设想。更何况,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最需要的也不是那些高深学问,而是能实实在在改善生活的知识和能力。
究竟还缺什么呢?她轻捏鼻梁,凝神细想。
忽然心念一动:是了,卫生习养之教也不可少。穷苦人家生计艰难,往往疏于洁净,饮生水、忽小秽,以致常有病疾,反使家境愈加困顿。她提笔在纸上添写道:“卫生习养:勤洗手、喝开水、剪指甲”,又续上“讲解蚊虫叮咬、饮食不洁之害,示范正确洗漱方法”。这些看似寻常的叮嘱,于孩童的健康成长,却是实实在在的要紧事。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目光落在最上方的“名称”二字上。
“蒙养会”?还是“慈幼蒙识会”?——这个名字的事最让她拿不定主意。
阿九顺口提的“蒙养会”简单好记;柳夫人说的“慈幼蒙识会”也好,既带着慈幼之心,又点明识字开蒙的本意。该选哪个呢?
她又想了几个:“怜蒙舍”“惠蒙堂”“稚慧庐”……写下细看,却总觉得不够恰切。要么太文绉绉,要么太像慈善堂,要么不能准确表达“启蒙”之意。
“算了,”她搁下笔,自言自语道,“不如等下次见到柳夫人和香姨,大家一同商量着定吧。”便将几个名称都列在纸上,留待日后商议。
最后是“人员选拔”。这是重中之重,柳夫人昨日特意强调过,教习和杂役的人选必须绝对可靠。慈幼蒙识会面向的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若是混入有心人,不仅可能破坏学堂的秩序,甚至可能伤害到孩子们。她不能冒这个险。
如何才能挑选到合适的人呢?教习需要识文断字、有耐心爱心,最好能了解孩童习性;杂役则要勤快踏实、品行端正。她想,或许可以请柳夫人和香姨帮忙留意,她们在雨花县和府城人脉广,识人多。同时也可以在县城里打听口碑好的人家,选拔时还要仔细询问邻里,多方考察。
她在“人员”二字上重重画了个圈,旁边批注:“教习需性情温和、有耐心,略通文墨即可,不必求学问高深;杂役首要勤恳老实,需有保人。选拔时多方打听,实地考察,宁缺毋滥。”
正思忖间,屋外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阿九激动的呼喊:“姐姐!姐姐!我们完成任务啦!”还有石静在一旁提醒的声音:“慢点跑,别摔着了。”
李晚放下笔,嘴角扬起笑意。办学堂并非一蹴而就的事,不如先看看孩子们的成果,放松一下思绪。她起身走出东厢房,只见阿九兴高采烈地跑过来,冬生跟在身后,两人脸上都红扑扑的,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石静则站在月亮门口,无奈地笑着摇头。
“姐姐,我们都完成任务了!”阿九拉着她的衣角,迫不及待地说,“我捡了好多树叶,还捡了光滑的小石子,拼了好多好多字!有‘人’‘口’‘田’,还有‘山’‘水’!还有姐姐的名字……”
“巧儿和二丫拼了幅画!”冬生沉稳地接口说道,但亮晶晶的眼睛出卖了他同样兴奋的心情,“我拼了十个字,还帮小宝拼了‘一’‘二’‘三’。”
李晚故作惊讶:“真的吗?这么厉害?这么快就完成了?不过,不是说好了找婷儿姑姑当裁判的吗?你们俩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婷儿姑姑已经在院子里啦!还有沈伯母和周婶子也在看呢!”冬生指着后院说,“婷儿姑姑让我们来请姐姐过去。”
李晚跟着孩子们往后院走去,阿九一路叽叽喳喳地说着他们捡拾东西的过程:“姐姐你看,我们捡了好多落叶,有红的、黄的,还有绿的!周婶子还帮我们找了细细的小木棍,说可以拼字的笔画!后院的墙角有好多光滑的小石子,我挑了好些圆圆的……”
看着眼前这个喋喋不休、眼神明亮的小男孩,李晚心中感慨万千。若不是知道阿九的过往,谁会相信,眼前这个活泼爱笑、嘴巴停不下来的男孩,半年前还是个见人就躲、沉默寡言、连话都不愿说的孩子?
那时她到府城去查看自家的鳝鱼、螃蟹生意,在府城外买了个小庄子,打算做个中转塘。就在她打算返回的时候隐约听到有孩子呼救的声音(后来才知道那正是阿九呼救的声音,他们相隔很远,可冥冥之中却让他们感受到了彼此,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从那间藏在树林深处的小木屋里救出阿九时,他早已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戒备。除了她,谁也不要,谁也不理,成了她身后的小尾巴。
李晚用了整整三个月,才让他愿意从角落里走出来;又用了两个月,他才敢开口说完整的句子。如今看他这样欢快地跑跳说笑,李晚只觉得,这大概就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做过的最有意义的事之一。
李晚随着阿九来到后院,眼前的景象让她眉眼间的沉思散去,染上了真切的笑意。
春日暖阳已完全穿透晨雾,洒在青石板铺就的后院。墙角那几株老槐树新叶初绽,嫩绿的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此刻,这方不大的院落俨然成了孩子们的游戏场和展示台。靠近菜畦的一角空地,被几个孩子用捡拾来的“宝贝”装点得琳琅满目。
沈母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手里做着针线——是一件阿九的褂子,领口要加固几针。她眼睛却笑眯眯地看着孩子们,脸上满是慈和。沈婷和周桩子媳妇正围在空地上,弯腰细看着孩子们的“作品”,不时低声交流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