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英租界维多利亚道中段,一幢新近修葺一新的两层小楼,悄然挂上了一块黑底金字的英文招牌:“hARRIS modERN SURGIcAL cLINIc”(哈里斯现代外科诊所)。与左邻右舍那些或古典或繁复的建筑装饰相比,这栋楼的外观显得异常简洁、明快。墙面是淡米色的拉毛水泥,线条平直,窗户开得阔大,尤其是临街的一整面,几乎全部换成了从比利时进口的、晶莹剔透的厚玻璃。在华北春日尚且含蓄的阳光下,这些玻璃窗反射着清冷而耀眼的光芒,仿佛一块巨大的、剔透的水晶,将楼内的景象半遮半掩地呈现在过往行人面前,又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洁净与距离感。
这,便是詹姆斯·哈里斯博士倾注心血、按照他心目中理想外科诊所模板打造出的“现代医馆”。它不再依附于教会医院那略显古旧且宗教气息浓厚的体系,而是一个完全由他主导、贯彻其纯粹欧陆(特别是战后德国与英国最新外科理念)医疗思想的独立王国。诊所的筹备异常迅速,得益于他在马大夫纪念医院的声望、战地积累的人脉,以及几位在津外国商人和银行家的投资。对于这些投资者而言,支持这样一家拥有最先进设备、由维多利亚十字勋章获得者主理的诊所,不仅是看好其盈利前景,更是一种彰显租界文明程度与现代性的姿态。
开张前一日,哈里斯独自伫立在已布置妥当的候诊大厅中央。空气中还残留着新刷油漆和消毒水混合的淡淡气味。大厅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深色橡木地板,墙壁是素雅的浅灰色,挂着几幅欧洲人体解剖学或外科手术场景的铜版画复制品。候诊座椅是舒适但线条硬朗的皮质沙发,而非中式常见的硬木椅。接待台是整块的胡桃木打造,台面上除了一部黑色的电话机、一本厚重的预约登记簿,空无一物,透着高效的冷峻。
但他的目光,更多地流连于那些真正构成诊所核心的区域。透过候诊厅侧面敞开的门,可以看到一间设备室,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台从德国西门子公司购置、刚刚完成安装调试的便携式x光机。它那笨重而复杂的金属结构、缠绕的线圈和巨大的真空管,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工业光泽。对于此时的天津,甚至整个中国北方,这都是稀罕至极的物件。哈里斯仿佛已经能看到,当它启动时,荧光屏上显现出的骨骼幽灵般的影像,将如何穿透血肉的迷雾,为诊断带来革命性的“透视”之眼。
走廊尽头,是诊所的心脏——手术室。门是厚重的实木,配有特制的密封条。推门进去,一股更浓烈的石炭酸和来苏水气味扑面而来。房间没有任何窗户,完全依赖电力照明。天花板上悬挂着那盏从英国定制、可多角度调节的无影灯,此刻尚未开启,但金属灯罩已擦拭得锃亮。房间中央,是那台结构精密、可液压调节高度与倾斜角度的手术台,覆盖着洁白的无菌单。靠墙是一排高大的玻璃柜,里面分层陈列着他那些如外科兵器谱般琳琅满目的镀铬器械:弧形的止血钳、细长的组织镊、锋利的骨凿与线锯、各种弧度和尺寸的缝合针……每一件都按照严格顺序摆放,标签清晰,随时待命。墙角立着那个同样来自德国、需要专门锅炉供汽的高压蒸汽消毒器,象征着对抗“细菌”这一无形之敌的前线堡垒。所有的一切,都遵循着最严格的无菌观念与操作流程设计,这里是细菌的禁区,是凭借理性、技术与规范对抗疾病与死亡的圣殿。
哈里斯缓缓走过每一个房间,手指偶尔拂过冰凉的器械柜玻璃,或是检查一下消毒器上的压力表。他的神情专注而严肃,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丝毫开业前应有的兴奋或忐忑,只有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这里的一器一物,都是他医学信仰的物质化身:精确、透明、可验证、可重复。他要用这个空间,向天津——这个在他看来医疗观念仍显混沌落后的地方——展示,什么才是真正的、科学的现代医学。它不应该隐藏在深奥的脉象言辞或神秘的草药配方之后,而应该像这玻璃窗一样明亮,像这些器械一样清晰,像x光一样具有穿透表象的洞察力。
诊所开张的消息,早几日便通过英文报纸《京津泰晤士报》和几家亲外埠的中文小报传了出去。标题颇为吸引眼球:“欧战英雄携最新科技返津,维多利亚道惊现‘玻璃医馆’”、“x光机首现津门,哈里斯博士现代外科诊所明日开业”。报道中不免渲染其战地功勋、设备之先进、以及其“纯正欧陆外科血统”。这些文字,如同投石入水,在天津华洋混杂的社会圈层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开张当日,维多利亚道这截平日不算最喧嚣的路段,竟难得地聚拢了些人气。有纯粹好奇驻足观望的洋人夫妇和衣着体面的中国市民,也有几家报馆的记者举着笨重的照相机试图捕捉画面。更有一些消息灵通、对新鲜事物敏感的天津绅商,或乘坐马车,或乘着新近时髦起来的汽车,前来一探究竟。他们未必立刻就有疾求医,但这家诊所及其代表的“摩登”与“科学”气息,本身已成为一种值得关注的社交谈资和身份象征。
哈里斯并未举行中式常见的舞狮放炮庆典,只是在上午九点整,由一位穿着整洁白制服、受过简单护理培训的中国男助手(哈里斯坚持聘用男性,认为在手术辅助等需要体力的工作中更为可靠)打开了诊所光可鉴人的玻璃大门。哈里斯本人则穿着熨帖的白色医师长袍,胸前口袋插着几支笔,站在接待台旁,神情矜持而专业,迎接预约好的前几位客人——主要是租界内外的外国侨民、与外资有关的中国职员,以及两位通过史密斯院长介绍前来、对西医已有信任的本地富商。
第一位踏进诊所大门的中国病人,是位约莫四十岁、穿着绸缎长衫、面色却透着焦虑的商人,姓吴。他是由一位在洋行做买办的朋友极力推荐而来的,主诉是右上腹反复发作的剧烈疼痛,时有发热,曾在天津几家有名的中药堂求治,服过不少“疏肝利胆”、“清热化瘀”的汤药,时好时坏,近来发作愈发频繁。
吴商人踏进这明亮、整洁、弥漫着陌生化学气味的空间,明显有些拘谨,眼神忍不住四下打量,尤其是瞥见那间设备室里巨大的x光机轮廓时,脸上闪过一丝混杂着敬畏与疑虑的神情。
哈里斯通过翻译(王助理被临时借调来帮忙)进行了简洁的问诊和体格检查。在触及其右上腹时,吴商人因压痛而猛地缩了一下。哈里斯的眉头微蹙,临床经验让他高度怀疑是胆囊结石,或许伴有急性炎症。
“吴先生,我需要为你做一个x光检查。”哈里斯语气平静但不容置疑地通过翻译说,“这种机器可以看到你身体内部,比如骨骼,有时也能发现一些特殊的结石。它能帮助我们更准确地判断病情。”
“照……照相?照到骨头里?”吴商人听闻,脸上疑虑更深,甚至本能地往后稍仰,“这……这光,会不会伤身?损了元气?”
类似的反应,哈里斯在战地医院和之前的马大夫纪念医院都遇到过。他保持着耐心,用尽可能通俗的语言解释:“这是一种非常微弱的光,就像阳光透过你的手掌,你能看到手指的轮廓,但阳光并不会伤害你。这个机器发出的光类似,但它能穿透肌肉,让我们看到骨骼和某些硬物的影子。过程很快,没有痛苦,也没有证据表明它会损害健康。”
解释了几遍,又由那位买办朋友帮着劝说,吴商人终于勉强同意。当他被引领到那台冰冷、复杂、嗡嗡作响的机器前,按要求站到荧光屏后时,脸色都有些发白了。操作机器的是一位哈里斯高薪从上海聘请来的、受过短期x光技术培训的技师。当开关闭合,机器发出低沉的嗡鸣,幽绿的荧光屏亮起,显示出吴商人胸腔和上腹部骨骼那清晰而诡异的影子时,不仅吴商人自己倒吸一口凉气,连陪同的买办和一旁好奇张望的诊所助手,都看得目瞪口呆。
尽管受限于早期技术,软组织影像模糊,但哈里斯还是在胆囊区域,隐约看到了一个可疑的、边缘相对致密的阴影,结合临床症状,更支持了他的判断。
“这里,”哈里斯指着荧光屏上那个阴影的位置,对翻译说,“很可能就是引起你疼痛的结石。它卡在了胆囊的出口,导致胆汁淤积,引发炎症和疼痛。吃药或许能暂时缓解炎症,但只要石头还在,问题就会反复发作。”
看着自己体内那“真实”的阴影,听着这与以往中医“肝胆湿热”、“气滞血瘀”完全不同的、指向具体“实物”的解释,吴商人的心理受到了巨大冲击。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病邪”,此刻仿佛化为了屏幕上确凿的“敌人”。
“那……那该如何是好?”他的语气已经软了下来,带着求助的意味。
“最彻底的方法是手术,将胆囊连同结石一并切除。”哈里斯回答得直接,“在我的手术室里,使用无菌技术和麻醉,这是一个成熟且相对安全的手术。术后恢复得当,可以根治你的问题。”
手术?开膛破肚?吴商人脸上血色褪尽。这远比喝苦汤药或扎针要恐怖得多。他陷入了巨大的矛盾与恐惧之中。一方面,x光下那清晰的阴影和哈里斯逻辑严密的解释,具有前所未有的说服力;另一方面,对切开身体的本能恐惧,以及对“元气”、“根本”的传统担忧,牢牢地攫住了他。
最终,他没有当场答应手术,只是取了哈里斯开具的、用于急性期消炎镇痛的西药,以及一张手绘的、标有可疑阴影位置的简易示意图,心事重重地离开了诊所。但他的案例,尤其是“玻璃房子”里能照出“体内石头”的奇事,却通过他和那位买办朋友之口,迅速在某个特定的天津华人圈层中流传开来,为哈里斯诊所增添了一层神秘而强大的科技光环。
此后数日,诊所陆续接诊了一些病例。有被木料砸伤、手指畸形愈合前来要求矫正的码头工头(哈里斯为其安排了再截骨手术);有患严重下肢静脉曲张、痛苦多年的法国洋行职员(准备行静脉剥离术);也有慕名而来、咨询各种疑难杂症的中外人士。哈里斯一律以严谨的检查(尽可能利用现有设备)、清晰的病理解释、以及明确的手术或药物方案应对。他拒绝使用任何模糊其辞的安慰,也绝口不提任何中医概念。他的风格冷静、直接,有时甚至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却自有一种基于知识和技术的强大自信。
然而,并非所有目光都是好奇与赞叹。租界内外,那些传承数代、颇具声望的中医世家或坐堂名医,很快便注意到了这家风格迥异的“现代医馆”。他们或许未曾亲临,但通过各种渠道听说了x光机、无菌手术室,听说了哈里斯对中医理论的彻底摒弃和对手术的推崇。在一些私下聚会或茶馆闲谈中,不乏轻蔑与抵触的议论。
“哗众取宠罢了,靠些奇巧钢铁器物,便以为能窥尽人身奥秘?岂不知气血精神,无形无质,岂是死光可照?”
“动不动便要开刀破腹,岂是生生之道?我中华医术,重在调和,扶正祛邪,岂是那等霸道伤元之术可比?”
“且看他能得意几时。人体微妙,岂是区区机械可尽察?若有误判,或是那开刀之后遗下无穷隐患,方知我古道之不谬。”
这些议论,哈里斯未必听得全,但他能感受到那道无形的壁垒依然存在,甚至因他的高调出现而变得更加清晰。他的“现代医馆”如同一颗投入传统医疗湖面的巨石,激起了瞩目的水花,也搅动了底层的泥沙。它吸引了一部分追求“新奇”、“科学”和“速效”的崇拜者,也引来了更多保守者的审视、怀疑与抗拒。
傍晚,当最后一抹夕阳余晖从巨大的玻璃窗上褪去,诊所内亮起电灯,将那些冰冷的器械映照得更加森然。哈里斯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独自站在二楼的办公室窗前,望着华灯初上的维多利亚道。街道上车马渐稀,对面的中式茶馆飘出悠扬的胡琴声,与诊所内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
他知道,他已成功地在天津的医疗地图上,插下了一面鲜明的、代表着他所信仰的医学道路的旗帜。但这仅仅是个开始。让这面旗帜真正飘扬,让那些透过玻璃窗投来的好奇、疑虑乃至敌意的目光,转化为对他所代表的“真理”的信服,这场战役,远比安装一台x光机要复杂和漫长。他亮出了最锋利的武器,但真正的考验,在于如何用这武器,去穿透那千年积淀下来的、关于身体与疾病的另一种认知的厚重甲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