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走的很慢。
每一次抬脚，都像是从黏稠的沼泽中拔出，耗尽了他本就不多的力气。
泥水顺着破旧的布鞋灌进去，又从磨破的洞口挤出来，冰冷刺骨，让他的双脚早已失去了知觉。
呼吸成了一件需要费力完成的体力活。
他的肩膀早已被磨得血肉模糊。
背上那个油尽灯枯的老人，此刻像一座正在缓慢坍塌的山，将他死死地压在身下，每一块骨头都在呻吟。
老人身上那件华贵的祭袍，吸满了雨水和血污，散发着一股铁锈和腐烂混合的怪味。
少年朴素的白色布袍早已被泥水和不知是谁的血污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又冷又黏。
他不敢停下。
远处，那座曾经圣洁辉煌的城市，此刻正如同巨兽的尸骸，静静地匍匐在黑暗中。
只有零星的火光，像食腐鸦的眼睛，在废墟间闪烁，贪婪地舔舐着最后的残骸。
他不敢回头看。
那如同地狱般的景象，已经在他年轻的心灵上，烙下了永不磨灭的疤痕，每一次呼吸都会带来灼烧般的剧痛。
昨晚，当第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城墙方向传来时，提利安正在大教堂最偏僻的一间祈祷室内，进行着例行的晚祷。
紧接着，金属碰撞的脆响、临死前的惨叫、建筑坍塌的轰鸣，以及某种血肉被撕裂的“噗嗤”声……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从四面八方涌来，灌满了他小小的世界。
他听到了教导他祷文的老牧师那中气十足的怒吼，然后，那声音被一声凄厉的惨叫所取代。
他听到了总是会多给他一块面包的姐姐那惊恐的尖叫，然后，那声音戛然而止。
他甚至听到了木门被利爪撕裂的声音，就在门外，伴随着某种粘稠液体滴落在石板上的“滴答”声。
提利安吓坏了。
本能地将自己藏进了那尊小小的女神像后面，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连呼吸都忘了。
身体蜷缩在冰冷坚硬的神像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试图将自己变成一块毫不起眼的石头。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提利安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他感觉自己快要疯了，仿佛下一秒，被门外那未知的恐怖撕成碎片。
绝望之中，他只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心中，向着那位他从小信仰到大的神明，发出最卑微的祈求。
“女神大人……救救我……救救大家……”
然后，就在提利安即将被恐惧彻底吞噬的瞬间，一丝比发丝还要纤细的暖流，毫无征兆地，从他的灵魂深处，悄然升起。
那暖流，很微弱，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又无比真实。
像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地窖里，点亮了一颗小小的火星。
女神大人……回应他了。
紧接着，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金色圣光，轰然爆发！
那光芒，比正午的太阳还要耀眼一万倍，瞬间穿透了厚厚的墙壁。
将他所在的这间小小的祈祷室，将整个世界，都染成了纯粹的金色。
外界那足以让地狱都为之战栗的嘶吼，在这片金色的光海之中，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冰雪，瞬间消融，归于虚无。
然后，是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当提利安从那片金色的光芒中缓缓回过神来时，外界，已经变得安静地可怕。
他颤抖着，推开了那扇早已破损不堪的木门，走了出去。
眼前，是一片地狱，扭曲的尸体，凝固的血迹……
曾经圣洁的大教堂，此刻，如同被神明遗弃的坟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呛得他直咳嗽。
然后，他看到了教皇冕下。
那个平日里总是充满了慈悲的老人，此刻，正静静地倒在大殿中央，像一尊倒地的雕像。
那根象征着教皇至高权力的黄金权杖，断成了两截，孤零零地掉落在他的身边。
提利安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来不及悲伤，也来不及思考，冲上前去，费力地将那个枯瘦的老人，背到了自己那同样瘦弱的肩膀上。
他甚至都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便一头扎进了那无边的黑暗之中。
朝着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的方向，疯了似的，狂奔而去。
“咳……咳咳……”
背上，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将提利安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他连忙停下脚步，小心翼翼地将背上的老人放下，让老人靠在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上。
格里高利缓缓地睁开眼，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死寂般的灰败。
他看着眼前这个气喘吁吁、浑身沾满了泥污的少年，那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沙哑而又气若游丝的声音。
“我们……要去哪儿……”
提利安跪在他的面前，看着这位曾经那般伟岸的老人，此刻却虚弱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的残烛，鼻头一酸，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但他很快就擦干了眼泪，那双因为恐惧和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燃起了一股坚定的光芒。
“去北方。”
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那是……女神大人的指引。”
“你说什么？！”
格里高利那死寂的眼眸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
他那枯瘦的身体里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量，一把抓住了提利安的肩膀，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你……你再说一遍！女神大人……她……她回应你了？！”
“是的，冕下。”
提利安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带着虔诚。
“就在昨晚，最黑暗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女神大人的温暖，是她……是她指引我去找您，指引我们……去北方。”
“哈哈……哈哈哈哈！”
格里高利猛地仰起头，发出一阵嘶哑的大笑。
他笑了，笑着笑着，两行浑浊的老泪，便顺着他那布满皱纹的眼角，滚滚而下。
女神大人没有抛弃他们！
希望还在！
教廷的火种，就不会熄灭！
狂喜过后，他挣扎着，想要从地上爬起来，提利安连忙上前搀扶。
格里高利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早已破烂不堪的祭袍，用一种庄重的姿态，缓缓地，跪倒在地。
他双手合十，向着那位他侍奉了一生的神明，发出了最虔诚的祈祷。
“赞美您，仁慈的光明女神，您忠诚的仆人，格里高利，在此向您献上我卑微的灵魂……”
他一遍又一遍地诵念着祷文，然而……
一分钟过去了……
十分钟过去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份他渴望了数十日之久的回应，依旧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格里高利的身体，微微晃了晃。
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原来……是这样啊……”
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得几乎微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