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驻重庆领事馆,安德森办公室。
窗外,嘉陵江的浓雾翻滚不休。
整座战时陪都仿佛被按在水底,沉闷,压抑。
室内却是另一个世界。
雪茄的醇香与滚烫的咖啡香气交织,构筑起安德森的私人王国。
他刚结束一场与华盛顿的电报会议,心情极好。
oSS总部对他“过于深入”的中国商业合作,再次表达了“关切”。
这是一种默契的示好。
安德森那条神奇的中国商业渠道,已然是华盛顿某些大人物的私人金矿。
布匹、药品、粮食,乃至高档酒水和化妆品。
经由那位津塘的龙二先生之手,源源不断地变成真正的黄金和美元。
华盛顿议员们的“敬意”,正通过电波,持续向他涌来。
就在这份愉悦中,一个来自绝密渠道的包裹,被无声地放在了他的桌上。
来自龙二。
安德森挥退助手,独自拆开。
此时此刻,安德森对龙二所有的情况都很关心,毕竟是自己的财神爷。
包裹里没有信。
只有一叠照片和文件副本。
照片的冲印质感极佳,每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不安。
安德森的目光在纸页上扫过。
他的呼吸停了。
指间的雪茄无声滑落,将昂贵的地毯烫出一个焦黑的洞。
他毫无察觉。
一股混杂着厌恶的暴怒在他胸腔里冲撞,几乎要炸开。
“孔家…大少爷!”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这个姓氏,对他而言,就是一场噩梦。
当初为了在中国打通关节,他曾愚蠢地与孔家势力接触。
结果呢?
是那副贪婪到极致的嘴脸,是永不满足的索求,是拙劣又大胆的假账,是事后翻脸不认账的无耻!
他从此对所谓的“中国第一家族”,有了刻骨铭心的认识。
一群蛀虫!
一群正在啃噬这个国家最后元气的硕鼠!
但与龙二做生意,却有一种令人安心的“顺畅”和“高效”。
而且最重要的是,龙二做事最够透明,把七成利润归自己支配,龙二只占三成,而且他还要跟很多人分,龙二真的是不贪心。
现在,这群该死的硕鼠,竟敢把主意打到他和龙二精心构建的黄金通道上!
龙二送来的情报,详细且精准,如同一把外科手术刀,瞬间切开了国府那腐烂的脓疮。
照片上,孔家大少爷的心腹副官,正与一名美军后勤人员在阴暗的角落里秘密接头。
文件上,那些指向垄断美援物资的批注,字迹清晰,笔锋刺眼。
美军后勤的一个少尉,这种小角色,安德森一个电话就能让他滚回美国接受军事审判。
但孔家的这个混蛋,太贪了!
安德森的视线凝成一点,死死锁住那句被红笔重重圈出的批注——“先行控制,再议分配”。
“控制?”
“他想控制什么!”
“分配?”
“谁给他的胆子?他怎么敢分蛋糕?他哪里来的资格!他也配!”
安德森猛地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另一支雪茄被他失控的力道捏得变了形,烟灰簌簌落下。
“控制由oSS和前线将军们默许,为太平洋舰队和未来驻军提供便利的生命线?”
“控制用美国纳税人的血汗钱换来的物资,去填满他私人的金库?”
他在厚重的地毯上来回踱步,皮鞋每一次落下,都砸得地板闷响。
安德森冲到墙边的巨幅中国地图前,视线钉死在那条刚刚标注通车不久的中印公路上。
这条路,是用无数美国士兵和中国劳工的生命、用天文数字般的美元铺就的输血动脉!
它不是让孔家这种蠹虫用来吸血的!
更致命的是,孔家大少爷的愚蠢和贪婪,直接威胁到了龙二这条线的稳定!
安德森比任何人都清楚龙二的价值。
这位津塘的地下老大,是oSS在华北最重要的战略支点!
是他,提供了日军“一号作战”的预警,那份情报价值连城!
是他,将与未来的津塘驻军展开深度“合作”,那是安德森为自己、也为背后那些华盛顿大人物谋划的未来!
“他想毁了这一切!”
安德森的呼吸粗重如破风箱,他猛地转身,那眼神让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而冰冷。
这不只是帮龙二。
这是在维护美国的利益!
这是在保卫他安德森自己的事业、财富,和未来!
他迅速坐回办公桌,重重按下了呼叫铃。
“珍妮!”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权威,却有一种刮过骨头般的寒意。
机要秘书珍妮推门而入,被老板阴沉的脸色骇得心脏一缩。
“准备两份文件。”安德森命令道,不带一丝情绪。
“第一份,以领事馆商务处和美国战略物资协调委员会驻华代表处的联合名义,起草一份非正式备忘录,致国民政府行政院、财政部及经济部。”
他开始口授,珍妮飞快地在速记本上记录,笔尖发出沙沙的急响。
“强调,美方注意到近期战略物资,尤其经由特定商业渠道输入的物资,流通环节出现‘非正常干扰’。”
“表达我方严重关切,指出这会打击守法美资企业的信心,最终损害中美联合抗战的协作基础。”
“‘委婉’指出,若查证有任何势力试图以行政权力垄断合法商业渠道,将被视为破坏战时经济准则。美方将不得不重新评估后续援助的投放对象与监管方式。”
“最后,要求中方澄清。”
珍妮的笔尖在纸上划过,她很清楚,这份备忘录一旦发出,就是一颗投向重庆官场的重磅炸弹。
“第二份,”安德森的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以我个人名义,给侍从室二处的陈主任,还有那位与孔家不睦的政学系大佬,各写一封私信。”
“信里什么都不用提。”
“只表达我对近期中国经济领域‘某些短视行为’的担忧,担心这会引发盟邦疑虑。”
“顺便,‘不经意’地提一句,我在华盛顿的朋友们,对援华物资的使用效率越来越关注了。”
珍妮心领神会。
备忘录是公开施压,是摆在台面上的战书。
私信则是递刀子,是告诉孔家的政敌:美国人很不满,这是你们的机会,动手吧。
“还有,”安德森补充道,语气里满是戏谑,“把那张接头的照片复印几份,背景处理得模糊一些。用‘意外’的方式,确保孔大公子本人能看到。”
“让他知道,他的小动作,在我们眼里,像块透明的玻璃。”
“是,先生。”珍妮合上笔记本,迅速离去,脚步都比平时快了几分。
办公室重归寂静。
安德森靠在高背椅上,重新点燃一支雪茄,深深吸了一口。
这份来自“盟友”的警告,比军统的密报、比太子系的敲打,更直接,也更致命。
在依赖美援如同依赖氧气的当下,重庆没有任何人,敢无视美国人的“严重关切”。
尤其当这“关切”指向的,是早已声名狼藉、树敌无数的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