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刻,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
雁门关外的荒原上,十七万大军已经展开。没有号角,没有战鼓,只有战马喷鼻的嘶嘶声、铁甲摩擦的哗啦声、还有成千上万双靴子踏过冻土的闷响——那声音低沉而持续,像大地深处传来的心跳。
多尔衮站在阵列最前方,身披明黄缎面甲,头盔上的红缨在晨风中纹丝不动。他一夜未眠,眼睛里布满血丝,但握着刀柄的手稳如磐石。
“王爷,”范文程最后一次劝谏,“全线压上,若被沈正阳的火铳火炮……”
“那便用尸体填过去。”多尔衮打断他,声音冰冷,“十七万人,我不信他能全杀光。”
他缓缓抽出佩刀,刀身在晨光中泛起寒光。
“传令——”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进攻!”
呜——
上百支牛角号同时吹响,声音撕裂寒冷的空气。十七万人如决堤的洪水,从三个方向涌向雁门关阵地。
这一次,没有试探,没有佯攻。
第一道防线的战壕里,那个昨夜哭泣的新兵握紧了火铳。他叫陈石头,今年十九岁,太原城外的佃户之子。现在,他看见地平线上那道移动的黑线越来越近,越来越宽——那不是线,是海,是人马组成的黑色海洋。
“稳住!”哨长在他身后咆哮,“等进了百步再打!”
八十步。
陈石头能看清冲在最前面那些蒙古人的脸了。有白胡子老头,有比他弟弟还小的少年,有女人——他甚至看见一个包头巾的妇人举着菜刀在跑。
“放!”
砰!砰!砰!
第一排火铳喷出硝烟。冲在最前面的人像被无形的镰刀扫过,齐刷刷倒下。但后面的人踩过尸体,继续冲锋。
陈石头机械地装填——倒火药,塞铅弹,用通条压实,举铳,瞄准,扣扳机。他记不清自己打了多少发,只记得铳管烫得握不住,虎口被后坐力震裂,血糊在铳托上。
一个蒙古少年冲到了壕沟边。那孩子最多十三四岁,羊皮袄破得露出棉絮,手里举着根削尖的木棍。他试图跳下壕沟,但摔在沟沿上,木棍脱手飞出。
陈石头举铳对准他。
少年抬起头,满脸是泥,眼睛里全是恐惧。他用生硬的汉话喊:“别……别杀……”
铳响了。
铅弹从少年眉心打入,后脑炸开一个血洞。尸体向后倒去,眼睛还睁着。
陈石头手一软,火铳掉在脚边。他弯腰干呕,却只吐出酸水。
“捡起来!”哨长一脚踹在他背上,“发什么呆!”
他颤抖着捡起火铳。装填时,手指不听使唤,火药洒了一地。
中军了望塔上,沈正阳的望远镜缓缓移动。
左翼,蒙古人用尸体填平了一段壕沟,数百人涌进了第一道防线。守军的长枪兵上前接战,双方在狭窄的战壕里厮杀,不断有人倒下。
右翼,八旗兵推着临时赶制的楯车,顶着火铳射击缓缓前进。车后跟着汉军旗的火铳手,与守军对射,互有伤亡。
中央,最惨烈。多尔衮亲自督战的正白旗精锐,已经冲破了第二道壕沟,正与第三道防线的守军肉搏。
“炮兵。”沈正阳说。
旗语打出。
隐藏在山坡反斜面的八十门火炮同时开火。这次不是霰弹,是实心铁弹——每颗重六斤,以近乎平直的角度射入清军最密集的阵列。
第一轮齐射,就在中央阵线犁出八道血肉胡同。铁弹所过之处,人马俱碎,残肢断臂飞起数丈高。一轮打完,炮手们用湿麻布包裹的推杆清理炮膛,装填手抱起下一发炮弹。
“放!”
第二轮。
第三轮。
炮击持续了整整一刻钟。当硝烟稍散时,中央阵线前出现了一片诡异的空白地带——那里没有站着的人,只有满地碎肉和内脏,血浸透了冻土,在低温下冒着淡淡的热气。
多尔衮亲眼看见一个牛录额真被铁弹击中腰部,上半身飞出去三丈远,下半身还骑在马上跑了十几步才倒下。
他喉咙一甜,强忍着把血咽了回去。
“王爷!伤亡太大了!”副将满脸是血地冲过来,“正白旗折了快两千人!蒙古诸部已经开始溃退了!”
多尔衮望向两翼。果然,左翼的蒙古人如退潮般向后逃,督战队砍翻了十几个,但止不住溃势。右翼的汉军旗也停止了前进,躲在楯车后不敢露头。
败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掐灭。
“不能退……”他喃喃道,忽然抓住副将的衣领,“传我命令:全军压上!所有预备队全部投入!告诉所有人,后退一步者,诛九族!”
“可是王爷——”
“去!”
副将跌跌撞撞跑开。多尔衮摘下头盔,露出一头被汗水浸湿的乱发。他望着前方那道始终屹立不倒的青鸾军防线,第一次感到深入骨髓的寒意。
沈正阳……你到底是不是人?
战至午时,清军已发动了七次全线冲锋。
雁门关阵地前,尸体堆积如山。有些地方尸体垒得比壕沟还高,后来者直接踏着尸体冲上来。血水汇成小溪,在冻土上流淌,又被踩成暗红色的冰。
青鸾军的伤亡也开始剧增。第一道防线已经失守,守军退到第二道。火铳兵的弹药消耗过半,炮兵的热炮管开始变形,有两门炮甚至炸了膛。
“主公,该用预备队了。”曾大牛盔甲上插着三支箭,左臂简单包扎着,血还在渗。
沈正阳摇头:“再等等。”
“等什么?”
沈正阳没有回答。他看向东北方向——那是清军大营的位置,也是多尔衮现在应该站的地方。
他在等一个时机。
等多尔衮把最后一兵一卒都押上来。
等十七万大军全部挤在这片不到五里宽的战场上。
等他们精疲力竭,等他们士气低落,等他们进退两难。
然后——
“报!”传令兵冲上了望塔,“清军所有预备队已投入战场!后方大营只剩不到三千老弱看守!”
沈正阳眼睛亮了。
他转身,对曾大牛说:“传令赵铁骨。”
“赵部还在休整……”
“让他立刻出发,带所有骑兵,绕道北山,突袭清军大营。”沈正阳语速很快,“不要恋战,烧了粮草辎重就撤。”
“那这边……”
“这边,”沈正阳望向尸山血海的战场,“该收网了。”
他走下了望塔,翻身上马。亲兵递来长刀——不是指挥刀,是真正的战刀,刀身有四尺长,血槽深深。
“主公要亲自上阵?”高小宝大惊。
“最后关头,主帅当与士卒同生死。”沈正阳策马走向第三道防线,“传令全军:我沈正阳,今日与诸君共守此关。人在关在,人亡关亡。”
消息传开时,疲惫不堪的守军爆发出震天的吼声。
那个叫陈石头的新兵抹了把脸上的血污,重新装填好火铳。他看见沈正阳骑马从战壕前走过,盔甲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着光。
“是主公!”有人喊。
“主公和我们在一起!”
士气瞬间沸腾。已经退到第三道防线的士兵们重新挺直腰杆,火铳装填的速度快了三分,炮手们用尽最后力气推动炮车调整角度。
而这时,清军的第八次冲锋来了。
这一次,冲在最前面的是多尔衮本人。
他放弃了主帅的位置,亲自率最后的五千八旗精锐,如尖刀般刺向中央防线。明黄战甲在尸山血海中格外显眼,所过之处,蒙古人、汉军旗纷纷让路。
“沈正阳!”多尔衮远远嘶吼,“出来与我一战!”
沈正阳看见了。
他缓缓举起长刀。
“开闸。”
两个字,通过旗语传遍全军。
第三道防线后,那些一直紧闭着的栅门忽然打开。不是守军撤退——是放水。
张铁锤三个月前就开始准备的“水攻”,终于用上了。他将上游溪流改道,筑坝蓄水,此刻开闸放水,浑浊的泥水顺着事先挖好的沟渠奔涌而下,瞬间淹没了阵地前的低洼地带。
正在冲锋的清军猝不及防。战马在泥泞中打滑摔倒,步兵陷在齐膝深的泥水里寸步难行。更要命的是,泥水混合了血水、尸体碎块,变成了粘稠的红色沼泽。
“放箭!”
早已准备好的弓弩手从两侧山坡现身,箭雨倾泻而下。陷在泥沼里的清军成了活靶子,惨叫声此起彼伏。
多尔衮的战马也倒了。他摔进泥水里,明黄战甲沾满污秽。亲兵拼死把他拖出来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五千精锐,正在泥沼中被屠杀。
“王爷!快撤!”亲兵嘶喊。
多尔衮没动。他看着远处那道始终屹立的防线,看着防线后那个骑马持刀的身影,忽然笑了。
笑声先是低沉,继而疯狂。
“好……好一个沈正阳……”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多尔衮征战半生,从未……从未败得如此彻底……”
一支流箭射中他肩膀,他晃了晃,没倒。
“走。”他终于说。
亲兵架着他向后撤。溃退如瘟疫般蔓延——左翼的蒙古人先跑,接着是右翼的汉军旗,最后是中央的八旗兵。十七万大军,如雪崩般溃散。
青鸾军没有追击。
他们太累了。许多人直接瘫倒在战壕里,抱着火铳就睡着了。还站着的人,默默看着清军溃逃,看着满地尸骸,看着血染的荒原。
沈正阳骑马缓缓走过阵地。所过之处,士兵们挣扎着站起来,向他行礼。
他一一还礼。
走到中央防线时,他看见了陈石头。那孩子坐在一具蒙古少年尸体旁,眼神空洞。
沈正阳下马,走到他面前。
“叫什么?”
“陈……陈石头。”新兵慌忙站起。
“多大了?”
“十九。”
沈正阳拍拍他肩膀:“回家后,想做什么?”
陈石头愣住,许久,低声说:“种地……娶个媳妇……让爹娘吃饱饭……”
“会的。”沈正阳说,“这些都会有的。”
他翻身上马,望向北方。清军的溃兵已经逃远,只留下满地狼藉。
“传令:救治伤员,清点战果。阵亡将士厚葬,抚恤家属。清军尸体……挖坑埋了,别让开春后闹瘟疫。”
“那多尔衮……”
“让他回去。”沈正阳调转马头,“告诉皇太极,雁门关这条路,他走不通了。”
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雁门关的群山沉默地见证着这场持续了整整一天的血战。十七万大军来犯,丢下四万多具尸体,仓皇北逃。
而青鸾军的黑旗,依然在关墙上猎猎飘扬。
当夜,捷报以八百里加急送往太原、送往长安。同时送出的,还有阵亡将士名单——长长一卷,三千七百二十一个名字。
沈正阳在烛光下看那份名单,看了很久。
窗外传来伤兵营的呻吟声,隐约还有人在哼山西小调,调子悲凉。
这一仗赢了。
但战争,还远未结束。
他收起名单,铺开地图。目光从雁门关移向南方,移向那片更广阔、也更复杂的土地。
河南已成泥潭,湖广空虚,云贵未定……
该下一盘更大的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