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岭，白骨洞。
这名字听着就透着一股子阴森煞气，寻常小妖路过都得绕道三里，生怕被那位传闻中剔骨吸髓的白骨夫人抓去当了点心。
可若真有胆大的凑近了瞧，便会发现这洞府与外界的想象大相径庭。
洞口并无累累白骨装饰，反而爬满了某种幽蓝色的藤蔓，开着星星点点的萤光小花，在晦暗的天光下幽幽闪烁，驱散了些许阴霾。
一株妖力加持过的桃树，不分季节的怒放盛开，给这清冷淡然之中，增添了一抹充满生命之机的颜色。
洞内更是别有洞天，虽不及碧波潭水府那般金碧辉煌、极尽奢华，却也绝无半分污秽杂乱。
洞壁被打磨得颇为光滑，镶嵌着散发柔和白光的夜明珠，照得通道清晰可见。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了草药与冷香的奇异味道，并不难闻，反而让人心神宁静。洞内阴凉却不过分潮湿，通风良好，丝丝缕缕的凉风不知从何处窍穴流入，带走浊气——这里与其说是魔窟，不如说更像是一处避世的清修之地，或者用奔波灞前世的话来说，就是个天然空调加持的“高端养伤VIp套房”。
而咱们的霸爷，奔波灞，此刻正是这间“VIp套房”里最尊贵也是最凄惨的客人。
他瘫在一张宽大、铺着厚厚柔软雪熊皮的石床上，整个人被裹得像一具刚从金字塔里扒出来的木乃伊，还是用料特别足的那种。
各种颜色的绷带从他脚脖子一直缠到下巴颏，只在鼻子、眼睛和嘴巴处留了必要的缝隙。
绷带上浸满了碧波潭带来的灵药和凌虚子他们特调的膏脂，散发出浓郁复杂的药香，丝丝缕缕的灵气正不断透过绷带渗入他的皮肉之中。
若是仔细感应，便能发现那些绷带之下，霸爷的皮肉正在以一种近乎变态的速度蠕动着、愈合着。
新生的肉芽疯狂滋长，带来的那种钻心蚀骨的奇痒，远比疼痛更难忍受。痒得他龇牙咧嘴，五官都快要错位，却又不敢乱动——主要是绷带捆得太紧实，想挠也挠不着，徒增痛苦。
《万象归流圣典》修炼至第五重·江海境的强大生命力，配合他那“乱世奸雄”的命格——越是受挫，越是遭难，反弹的力量就越发凶猛——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着。
这堪称妖界打不死的小强体质，正在将“越挫越勇”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身体的创伤在飞速修复，但心里那股憋闷、怒火，还有兄弟折损带来的尖锐痛楚，却不像皮肉伤那般容易愈合。
相较于霸爷这边的“安静养痒”，隔壁临时开辟出的“白骨洞第一附属医务室”里，气氛则要凝重和忙碌得多。
九头虫五个脑袋全都裹上了厚厚的绷带，稍一用力就疼的他冷汗涔涔。
但是好在他自身修为够霸道，又有着相柳魔神血脉，恢复也比寻常妖王快一些。
至少现在能够自己上下床，勉强吃一点流质食品。
黄风怪可就没那么好运了，他躺在一张石榻上，气息比游丝强不了多少。
他原本威风凛凛、油光水滑的黄毛，此刻黯淡得如同枯草，软塌塌地贴在身上。
最为致命的是妖元受损，丹田处的妖丹甚至裂开了几道细微的纹路，丝丝精纯的妖力正不可抑制地从中外泄。
这等伤势，放在寻常妖王身上，早已魂飞魄散，够投胎好几个来回了。
全赖凌虚子和白衣秀士这两位“霸字头社团御用丹修大佬”在拼命吊着他的性命。
这二位，此刻早已没了平日的仙风道骨或者说妖风邪气的模样，都顶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黑眼圈，眼球里布满血丝，浑身散发着浓烈的药火气和焦躁感，活脱脱像是两个成了精的炼丹炉，正围着一个不过尺许高、却不断喷吐着三色火焰的赤铜药鼎疯狂打转。
“快！三钱百年份的赤炼蜈蚣毒腺粉，要刚刮下来活性最足的那种！快！”
凌虚子声音嘶哑，眼睛死死盯着药鼎内溶液的变化。
“来了来了！稳住！再加一勺千年寒潭底采来的阴凝露！中和燥性！”白衣秀士手抖得厉害，却异常精准地将一滴幽蓝色的液体滴入。
“快快快！妖力催化！心神守一！文火转武火，默数七七四十九息！多一息则药力过狂暴烈，少一息则药性融合不足！成败在此一举！”
凌虚子低吼着，双手按在药鼎上，额角青筋暴起，妖力如同开闸洪水般涌入。
“老白你稳住输出！我……我这边妖力快接济不上了……妈的这‘十全大补丸’第十三版改良型也太耗蓝了！简直是个无底洞！”
白衣秀士咬牙切齿，脸色苍白，显然也到了极限。
药鼎内，“噗噗”的沸腾声变得越来越急促，偶尔还传出几声沉闷的爆鸣，鼎盖被冲击得微微跳动，各种诡异颜色的烟雾从缝隙中丝丝溢出，那股混合了奇香与剧毒的味道愈发浓烈刺鼻。
终于，在四十九息到来的瞬间，凌虚子猛地撤去妖力，闪电般出手揭开鼎盖。
一股浓烟冲天而起，差点燎了他的眉毛。
他顾不上许多，用特制的玉镊子小心翼翼地从尚在滚沸的药液中，夹出一颗龙眼大小、色彩斑斓到令人眩晕、甚至在微微搏动、仿佛有自己生命般的丹药。
“老黄！醒醒！张嘴！该吃药了！第十三轮了！”
白衣秀士捏着鼻子，上前小心翼翼掰开黄风怪紧闭的嘴。
黄风怪虚弱至极地睁开一条眼缝，看到那颗比他那黄宝石般的眼珠子还要绚烂、散发着危险气息的丹药，瞳孔深处瞬间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和强烈的抗拒。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息声音，勉强扭动着脖颈，试图避开：
“唔……又来？顶……顶不住了……嗝儿……再吃肚子真要……要撑炸了……”
“废什么话！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这可是我俩呕心沥血、最新研发的‘超级无敌十全大补丸pLUS mAx pro Ultra’版本！加了双倍料的！效果杠杠的，死人都能给你拉回来蹦跶两下！”
凌虚子显然没多少耐心了，不由分说，看准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将那颗跳动的丹药塞进了黄风怪的喉咙深处，并运气帮他咽了下去。
黄风怪浑身猛地一僵，随即眼睛瞪圆，仿佛感受到了极其可怕的滋味。
紧接着，他肚子肉眼可见地鼓动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通红，仿佛要滴出血来，旋即又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头顶甚至“噗噗”地冒起了实质般的丝丝白烟，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起来。
他极其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断断续续的控诉：
“我……我他妈强烈怀疑……你俩根本不是……嗝儿……在救我……是拿我当试药的……小白鼠了是不是！还有A\/b测试组啊……隔壁洞……是不是还有个……吃安慰剂的我？”
凌虚子和白衣秀士飞快地对视一眼，眼神都有些闪烁不定，干咳两声掩饰道：
“咳咳，老黄你别不识好妖心，瞎想什么？这都是为了你好！科研的事情，过程曲折一点，能叫坑吗？这叫为全妖族医学进步献身！是光荣！”
霸爷拖着缠满绷带、行动不便的身体，过来看了几次。
每次看到黄风怪被那俩“医学怪妖”折腾得欲仙欲死、惨不忍睹的模样，嘴角都忍不住抽搐。
但他也清晰地感知到，黄风怪那原本即将溃散的妖元，确实在这种惨无人道的“治疗”下，一点点被强行聚拢、稳固下来，妖丹上的裂纹也似乎在极其缓慢地弥合。
他这才将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
他知道，这俩丹修怪才虽然路子野得没边，胆子肥得上天，但手底下是真有几分救命的本事，而且对社团、对兄弟，没得说。
他挥退了身边随时听候吩咐、面带忧色的小妖，独自一人，拄着一根临时找来的粗糙木拐，一步一挪，慢慢地踱到了白骨洞后山一处僻静的背风山坡。
那里，新立了两座不起眼的坟茔。
没有华丽的墓碑，没有浩大的排场，只是两块粗略打磨过的青黑色山石，静静地立在坟前。石头上，用利器深刻着两个名字：霸字头仁义妖王青鬃狮\/石将军。
坟丘收拾得很干净，周围没有一根杂草，显然经常有人前来打扫祭奠。
霸爷默默地站在坟前，看了很久。
然后，他从随身的储物法器里，摸出一壶从碧波潭带来的陈年佳酿——“碧波醉”，拍开泥封，一股极其醇厚浓郁、带着水府特有清冽气息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山间的萧索。
他先是缓缓弯腰，将清冽的酒液成一条细线，恭敬地、均匀地倾洒在两座坟前，浸润那黑色的泥土。然后，他自己对着壶嘴，狠狠地、大口地灌了下去。
火辣辣的酒液如同烧红的刀子，滚过喉咙，灼烧着食道，一路烫进胃里。但这肉体上的强烈刺激，却丝毫压不住心底翻涌上来的那股酸涩、苦闷与暴戾。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过去。
他想起了青鬃狮和石将军，当初这两个憨直的陆地妖仙，是怎么不远千里，从各自的穷山恶水里闻讯跑来碧波潭投奔他时的场景。
青鬃狮嗓门总是那么大，说话像打雷，最爱吹嘘自己当年一嗓子吼退了多少仇家，虽然十句里有八句是在注水，但真正打起架来，从来都是冲在最前面，绝不拉稀摆带。
石将军则恰恰相反，话少得可怜，憨厚得像块石头，任劳任怨，一柄沉重无比的石化巨锤舞动起来，却有着崩山裂石的恐怖威力，指哪打哪，从无二话。
一路走来，多么不易啊。
诈败偷袭坦克一样的小鼍龙，围攻嚣张不可一世的九头虫，黑风山与那黑熊怪、金池长老结盟，黄风岭外与那黄风怪的恶战……多少次险死还生，多少回命悬一线，都是这帮老兄弟，坚定不移地陪着他奔波灞，一路闯过来的。
他们信他画下的大饼，信他吹出的牛逼，信他“跟着霸爷混，有肉吃有酒喝”的口号，信他能带着大家在这神仙凡人都不待见的世道里，混出个真正的妖样来！
还有那个最早跟着自己，嘴馋、胆小、却最终为了救自己而毅然赴死的灞波奔……还有那个机灵能干、负责情报网络搭建却意外折损的“草鞋”飞仔青……
一个个名字，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带着笑容，带着怒吼，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在他脑海里飞快地闪过，最后却都化为了冰冷的墓碑，或是连墓碑都没有的一缕孤魂。
他“霸字头”的黑色大旗，确实如同他当年在碧波潭底吹嘘的那样，越来越响亮了。
地盘从一汪水潭扩张到了小半个西牛贺洲，兄弟从大猫小猫两三只发展到如今兵强马壮，各堂口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日进斗金。
可是……结果呢？
青鬃狮和石将军，就永远地躺在了这冰冷陌生的异乡土地之下。
甚至连个全尸都没能落下，拼都拼不回来。
自从亲身经历了奎木狼这件事，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就如同最恶毒的藤蔓，带着冰冷的倒刺，紧紧地缠绕住了奔波灞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让他喘不过气。
他拼死拼活，奇遇不断，从一个人人可欺的化形期小妖，一路玩命地修炼、争斗、算计，混到现在将近百万战力，只差临门一脚就能踏入大罗境，成为名副其实的妖尊。
放在偌大的妖界，他奔波灞也算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了。
看着是牛逼了，阔气了，甚至都能跟观音菩萨家养的鲤鱼精、二十八宿级别的星君大佬过过招了。
可是……这又能怎么样？！
自己说到底，骨子里仍就是一介草根野妖出身。
没有天庭的正规编制，没有灵山的深厚背景，没有道祖老爷当靠山。
就像那无根的浮萍，看似繁茂，一场大风浪就能打得七零八落。
就算！就算将来走了天大的狗屎运，像某些“成功”的妖怪前辈一样，被天庭“诏安”，赏个“弼马温”或者“灵官仙吏”甚至听起来好听点的“某某星君”之类的神仙编制，那又能如何？！
看看奎木狼吧！
那可是正儿八经、记录在册的天庭二十八宿正神！
斗部有名有姓的星君大佬！
根正苗红的体制内神仙！二十八宿中西方七宿之首！
天庭中威名赫赫、战功累累的勋臣良将！
结果呢？私自下凡的老婆说没就没，两个年幼的孩子眨眼间就成了政治的牺牲品，他自己悲愤欲绝跑去灵山讨说法……结果呢？
估计多半是有去无回，连个小小的浪花都没能在灵山那座深不见底的浑潭里翻起来！
在昊天玉帝、释迦法尊那些真正高高在上、执掌三界权柄、视众生为棋子的顶级大佬眼里，他奎木狼算什么？
一颗稍微重要点、但随时可以替换甚至舍弃的棋子罢了！
而自己奔波灞，以及自己手下这帮兄弟，青鬃狮、石将军、灞波奔、飞仔青……还有此刻洞里躺着半死不活、被当成试药小白鼠的黄风怪……
在那帮大佬眼里，恐怕更是连棋子都算不上！
充其量是棋盘边缘的尘埃，是铺在某一条肮脏斗争之路上的砂砾，是随时可以抹去、死了白死的耗材！
甚至连让他们正眼瞧一下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