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八,晨。
京师仍笼罩在料峭春寒中,镇国摄政王府的书房却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旺,案头青瓷瓶里的红梅已谢了大半,零落的花瓣散在宣纸上,平添几分寂寥。
林惊澜披着玄狐大氅,正批阅杨镇山从西北送来的急报。韩灵儿跪坐一旁,小心拆解他胸前缠绕的药布——昨日换药时,那处嵌入玄珠的皮肤已由深蓝转为淡紫,边缘隐现金色脉络,似在缓慢融合。
“王爷,伤口周围的寒气又散了些。”韩灵儿用银针轻触,针尾微颤,“陈姑娘新配的‘雪莲融冰散’确有奇效,只是这玄珠与经脉融合之势不可逆,日后恐怕……”
“恐怕会留下一处永久的‘寒窍’,从此畏寒惧冷,再难修至武道巅峰?”林惊澜放下奏报,神色平静。
韩灵儿眼眶微红:“是……紫阳诀属至阳功法,若体内存此阴寒之窍,阴阳失衡,不仅修为难进,每逢阴雨寒冬,还会寒气锥心,疼痛难当。”
“无妨。”林惊澜看着她,“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武道之途,本就不止内力一途。何况……”他顿了顿,“这玄珠既含地脉阴寒之力,若能彻底炼化,或许另有造化。”
门外传来脚步声,柳如烟一身烟紫色劲装,带着寒气进来:“王爷,漕运纵火案的审讯有结果了。”她瞥见韩灵儿在换药,放轻声音,“抓到的三人,是徐州卫的逃兵,受人指使,每烧一仓可得白银百两。指使者藏头露尾,只知绰号‘钱先生’,但三人供出一个细节——”
“说。”
“每次接头,都在徐州城南的‘福顺茶楼’。茶楼老板姓钱,是徐州卫指挥佥事张诚(南京守备太监张诚干儿子)的远房表亲。”柳如烟语速加快,“妾身已令徐州站细查,今晨飞鸽传书:福顺茶楼三日前突然关门,老板一家不知所踪。但茶楼后院柴房里,发现密道,通往……漕运码头的官仓区。”
林惊澜眼中寒光一闪:“张诚……看来魏国公的手,已经伸进漕运和徐州卫了。刘文正那边呢?”
“刘文正昨日秘密会见了都察院三位御史,似在草拟联名奏疏。内容不详,但其中一位御史的管家,今早去了一趟魏国公府别院。”柳如烟取出一份密报,“还有一事:朝鲜使团李琮今晨递了折子,请求参观国子监、观象台,并‘请教农桑之事’。贞明翁主则单独递了拜帖,想明日来府中‘讨教医术’。”
“准。”林惊澜略作思索,“让楚瑶安排,明日巳时在‘杏林轩’接待贞明翁主。另,告诉李琮,参观国子监可,观象台需经钦天监批准。至于农桑……让户部派个员外郎陪同便是。”
柳如烟记下,又道:“辽东慕容将军来信,已按王爷吩咐,佯败两场,弃了三个墩台。朝中已有御史闻风上奏,弹劾慕容将军‘轻敌冒进,丧师辱国’。刘文正一党似在串联,欲借此发难。”
“让他们跳。”林惊澜冷笑,“跳得越高,摔得越重。慕容婉那边,真实战况如何?”
“慕容将军信中说,努尔哈赤收缩兵力后,派小股骑兵不断骚扰边境,劫掠屯田。她已设伏三次,歼敌六百余,俘获战马两百匹。叶赫部苏泰格格传来密信:努尔哈赤正与科尔沁部商谈联姻,欲娶科尔沁贝勒之女博尔济吉特氏。同时,建州内部有流言,说努尔哈赤在长白山‘触怒山神,折损国运’,一些部落首领暗中不满。”
“联姻科尔沁……”林惊澜手指轻敲案几,“此计若成,辽东局势更复杂。告诉慕容婉,设法破坏联姻,或至少拖延。可暗中支持科尔沁内部反对势力,或散播努尔哈赤‘命格克妻’的谣言——他不是刚死了大福晋吗?”
“是。”柳如烟眼中闪过赞许,“另,叶赫部布斋贝勒态度暧昧,虽表面仍与大明合作,但私下收受建州贿赂。苏泰格格处境艰难,其兄更倾向保守自保。”
林惊澜沉思片刻:“让‘听风阁’辽东站接触叶赫部其他首领,尤其是年轻一辈。必要时……可支持苏泰取代其兄。但务必隐秘。”
柳如烟领命退下。韩灵儿已换好药,重新包扎妥当,轻声问:“王爷,今日还需施‘暖阳针’吗?”
“午后吧。”林惊澜揉了揉眉心,“你先去准备药材。叫陈芷兰和澹台明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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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书房密室。
陈芷兰捧着一叠宣纸,上面用娟秀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梦境细节。澹台明月则摊开那张“八荒镇守大阵”古图,在旁边标注新发现的符号。
“王爷,昨夜梦境中,那座黑色宫殿的门缝又开大了一分。”陈芷兰声音微颤,“我能看见殿内有……无数悬空的棺椁,棺椁上刻着星图。那个声音重复着‘血祭已备,只待龙吟’。”
“血祭?”林惊澜皱眉。
“属下查过钦天监残卷,”澹台明月指向古图黄河段,“‘八荒大阵’每一节点,都需定期祭祀,以地脉之气滋养封印。但若祭祀不当,或地脉异动,封印便会松动。所谓‘血祭’,恐怕是指用生灵精血强行冲击封印的邪法。”
她手指移向古图另一处:“这是西北节点,位于祁连山与黄河交汇处。按记载,此节点镇压的是‘旱魃’——一种引发大旱的灾厄。前朝隆庆年间,西北连旱三年,赤地千里,便是此节点松动所致。当时钦天监以百名童男童女献祭,才勉强稳固。”
林惊澜脸色一沉:“用人命祭祀?”
“是邪法。”澹台明月道,“正统的稳固之法,应以玉石、五金、灵药等地宝,配合星象时辰,修补阵法。但邪道修士往往图省事,以血祭强行镇压,虽能暂稳,却会污染地脉,遗祸更烈。”
陈芷兰忽然道:“我梦中所见棺椁,似乎……都是空的。但棺盖上刻的人形,穿着不同朝代的服饰。”
澹台明月一震:“莫非是‘养尸棺’?以星图引地脉阴气,滋养棺中尸身,待时机成熟,便可唤醒为‘尸傀’?若真是如此,那溟渊秘藏恐怕不是宝藏,而是……某位上古邪修的养尸地!”
密室中气氛骤然凝重。
林惊澜沉默良久:“明月,你可能推算出下一次地脉异动的时辰地点?”
“需结合星象和地方志。”澹台明月道,“属下已整理近五十年各地灾异记录,发现一个规律:每当地震、大旱、洪水等大灾发生前,当地都会有‘异梦’‘怪病’‘牲畜暴毙’等征兆。而征兆最密集处,往往对应八荒节点。最近……”
她抽出几张纸:“山东兖州府,上月有十七起‘夜半鬼哭’的报案;河南归德府,连续三月出现‘血色月亮’的传闻;还有……京城西南的房山县,三日前有猎户称在山中看见‘黑色宫殿虚影’,与陈姑娘梦境描述极似。”
“房山县?”林惊澜目光一凝,“距京城不过百里。”
“正是。”澹台明月沉声道,“若属下推算无误,下一次地脉异动,将在三月十五月圆之夜,地点……很可能就在房山!”
陈芷兰忽然捂住额头,面色痛苦:“王爷……我又看见那座宫殿了……它就在……房山……地下……有血河在流淌……”
林惊澜起身:“明月,立即准备,三日后我们秘密前往房山探查。芷兰,这几夜梦境,务必详记。另外——”他看向密室角落阴影,“般若,此事需江湖渠道配合。”
秦般若从阴影中走出,一袭黑衣衬得肌肤胜雪:“王爷放心,玄阴教在房山有分坛,妾身已传令调查。另,昨日接到江湖线报:江西龙虎山、湖北武当山、陕西终南山,皆派弟子下山,方向都是……中原一带。似在寻找什么。”
“道门也动了?”林惊澜若有所思,“看来这‘八荒大阵’松动,不止我们察觉。般若,设法与这些道门弟子接触,探听虚实。但要谨慎,莫暴露王府背景。”
“妾身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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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林惊澜小憩片刻,便被前院的喧哗声惊醒。
苏云裳匆匆进来:“王爷,方清雨方侍郎求见,说有急事。”
“请到书房。”
方清雨今日未着官服,一身素蓝棉袍,风尘仆仆。她眼圈发黑,显然多日未眠,但眼神依旧锐利:“王爷,山西清丈出事了。”
“坐下说。”林惊澜示意看茶。
“下官按王爷吩咐,转赴山西试点清丈。太原府、大同府进展顺利,已清出隐田二十八万亩。但三日前到了潞安府,知府王明德表面配合,暗中却煽动士绅阻挠。”方清雨语速急促,“昨日,下官带人丈量一处田庄,突遭数百乡民围攻,砸毁丈量器具,打伤三名吏员。下官亮出朝廷文书,他们竟说……‘摄政王重伤将死,新政必废,休要唬人’!”
林惊澜眼神一冷:“消息传得倒快。”
“更蹊跷的是,”方清雨压低声音,“闹事乡民中,混有十余个身手矫健之人,似是军伍出身。下官已让随行护卫暗中盯梢,发现他们事后进了……潞安府守备千户所。”
“地方卫所也掺和进来了。”林惊澜手指轻叩扶手,“王明德背景查了吗?”
“查了。他是万历二十六年进士,座师是前礼部侍郎孙继皋。孙继皋致仕后,与魏国公府往来密切。王明德的女儿,去年嫁给了魏国公一个远房侄子。”方清雨顿了顿,“另外,潞安府最大的田产所有者,是已故成安侯赵炳忠的妻弟,占田五万余亩。”
“盘根错节。”林惊澜冷笑,“清雨,你做得对,暂避锋芒。但清丈不能停。这样:你明日启程回京,本王给你一道手令,调蓟镇五百精兵随你返回山西。不必直接镇压,只在城外扎营操练。同时,张贴告示:凡主动配合清丈者,田赋减免一成;凡阻挠闹事者,田产充公,主犯流放三千里。”
方清雨眼睛一亮:“以势压人,分化瓦解?”
“还要加上惠民实策。”林惊澜道,“让沈墨瞳从江南调拨一批新式犁具、优质粮种,以‘摄政王府助农’名义,免费发放给潞安府贫苦农户。再让韩灵儿配些常用药材,设义诊棚。民心在手,几个豪绅掀不起大浪。”
“下官明白了!”方清雨起身一揖,“王爷此计,刚柔并济,下官叹服。”
“去吧。”林惊澜颔首,“记住,安全第一。若事不可为,先保自身。你活着,新政才有人推行。”
方清雨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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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惊澜苑暖阁。
林惊澜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一日处理诸多事务,胸口那缕寒气又开始作祟,针扎似的疼。
苏云裳轻手轻脚进来,手中端着一碗燕窝粥:“王爷,多少用些。韩妹妹说您今日又劳神过度了。”
林惊澜接过,勉强吃了半碗。窗外暮色渐沉,府中灯笼次第亮起,晕开一团团暖黄。
“云裳,”他忽然问,“你说这天下,最难治的是什么?”
苏云裳微微一怔,在他身边坐下:“妾身浅见,最难治的……是人心。豪强贪得无厌,百姓畏威而不怀德,官吏阳奉阴违。王爷推行新政,本是为国为民,却处处碰壁。”
“是啊,人心。”林惊澜望着窗外灯火,“但人心也是最好治的——你给百姓一条活路,他们便拥护你;你让官吏看到前程,他们便追随你;你让豪强明白,守法比违法更有利,他们便顺从你。只是……这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实力。”
他收回目光:“而我,最缺的就是时间。”
苏云裳握住他的手,掌心温热:“王爷,您已做得够多了。辽东妖乱、西北民变、清丈田亩、整顿漕运……哪一件不是千难万险?您现在最要紧的是养好身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林惊澜反握住她的手,触感细腻温暖。
是啊,留得青山在。
可这青山之下,地火奔涌;庙堂之上,暗箭频发;江湖之远,邪祟蠢动。
他能停下吗?
不能。
窗外,一弯新月升起,清冷的光辉洒在庭院积雪上,泛着幽幽的蓝。
那蓝,像极了长白山寒龙眼中的颜色。
林惊澜忽然想起陈芷兰梦中那句:
“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渊门既启,八荒皆殇。”
他握紧了苏云裳的手。
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