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块浸了墨的绸缎,沉沉压在上海的屋脊上。霞飞路的霓虹灯管滋滋作响,将法租界的梧桐叶染成暧昧的粉紫色,与远处日军岗楼的惨白探照灯形成刺眼的对峙。陈生一行人跟着百灵踏上锦绣绸缎庄的二楼,木质楼梯被踩得咯吱作响,像是在诉说着这栋小楼藏了太多秘密。
老枪站长的中山装熨得笔挺,袖口却磨出了毛边,他亲自为众人斟上龙井,茶水在白瓷杯里漾出细碎的涟漪。“影子的行踪诡秘得很,”他将茶杯推到陈生面前,指节因常年握枪而显得格外粗壮,“最近一次露面,是在十六铺码头的一家鸦片馆,和青帮的二当家‘笑面虎’谈过生意。”
赵刚刚在客栈受了惊吓,此刻端着茶杯的手还带着点颤,他将杯子往桌上一顿,沉声道:“青帮?又是这群认贼作父的东西!上次在苏州,要不是他们给宫泽弘通风报信,我们也不至于被逼得这么狼狈。”
秦岚坐在赵刚身侧,伸手轻轻按住他的胳膊,指尖的温度带着安抚的意味:“刚子,沉住气。青帮里也不全是汉奸,有不少兄弟是被逼无奈,我们得区别对待。”她的声音清脆,像碎玉落盘,眼神却带着久经沙场的冷静。
陈生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窗外,霞飞路上有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匆匆走过,帽檐压得极低,腰间似乎鼓囊囊的,像是藏着家伙。他忽然想起陆景明那双阴鸷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戏谑,不像是猫捉老鼠的玩味,倒像是……看着猎物一步步走进陷阱的笃定。
“老枪站长,”陈生收回目光,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这个影子,有没有什么标志性的特征?比如,惯用的武器,或者,身上的信物?”
老枪眉头紧锁,像是在极力回忆:“听说左手手腕上有一道月牙形的疤痕,还有,他说话的时候,尾音会带着点杭州口音。对了,他极爱穿灰色的长衫,和你身上这件,倒是有几分相似。”
陈生的心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灰色长衫,这是出发前,组织上特意为他准备的,说是方便在上海隐匿行踪。他抬眼看向老枪,目光锐利如刀:“站长从哪里得到的这些消息?”
“是我们安插在青帮的内线传出来的,”老枪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可惜,三天前,内线突然失联了。我们派人去查过,他住的地方被翻得乱七八糟,人却不知所踪,只在桌角刻了一个‘墨’字。”
“墨?”林晚晴原本靠在苏瑶肩头,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听到这个字,她猛地坐直身子,胸口因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是周墨白的墨?”
苏瑶连忙扶住她,伸手替她顺气,眼神里满是担忧:“晚晴姐,你别急,慢慢说。”
林晚晴的眼泪又涌了上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周墨白的书房里,就挂着一幅字,上面写着‘墨染江山’,他说那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手笔。还有,他左手手腕上,确实有一道月牙形的疤痕,是小时候爬树摔的!”
众人皆是一惊,赵刚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这么说,这个影子,就是周墨白?”
“不可能。”陈生缓缓摇头,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周墨白的公开身份是苏园的茶商,他要是影子,没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而且,他在苏州的身份已经暴露,宫泽弘不会让一个暴露的棋子,来执行传递军火库分布图这么重要的任务。”
“那会不会是……周墨白的替身?”苏瑶轻声猜测,她的目光落在陈生脸上,带着一丝信赖,“陈生哥,你觉得呢?”
陈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像乱麻一样交织在一起。周墨白、影子、月牙疤痕、杭州口音……这些线索像是一颗颗散落的珍珠,却始终穿不成一条完整的项链。
就在这时,百灵端着一碟桂花糕走了进来,她的红色旗袍在灯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泽,耳坠上的珍珠随着脚步轻轻晃动。“各位同志,尝尝我亲手做的桂花糕吧,”她将碟子放在桌上,笑容妩媚,“这可是我从杭州学来的手艺,甜而不腻。”
“杭州?”林晚晴抬眼看向她,眼神里带着一丝疑惑,“百灵同志也是杭州人?”
百灵愣了一下,随即掩唇轻笑:“林小姐说笑了,我只是在杭州待过几年罢了。”她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软糯的调子,竟真的有几分杭州口音。
陈生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那是一双白皙纤细的手,手腕光洁如玉,没有任何疤痕。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端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桂花的香气在舌尖弥漫开来,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
“站长,”陈生放下筷子,神色凝重,“既然影子可能和周墨白有关,那我们不妨兵分两路。一路留在上海,继续打探影子的行踪;另一路去杭州,查一查周墨白的茶园,说不定能找到他和日军勾结的证据。”
老枪点了点头:“这个主意不错。只是,杭州那边也不安全,日军的特务机构‘梅机关’在那里布下了天罗地网,你们此行,怕是凶险万分。”
“我去杭州。”陈生站起身,目光坚定,“苏瑶,赵刚,你们跟我一起走。秦岚,你留下来,协助站长和百灵同志,打探影子的消息。”
“我也去杭州!”林晚晴猛地站起来,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决绝,“周墨白是我引狼入室,我要亲手揭穿他的真面目!”
陈生看着她苍白的脸,和眼底那抹不屈的光芒,心中微微一动。他知道,林晚晴心里憋着一股气,一股被背叛的委屈和愤怒。他点了点头:“好,你跟我们一起去。不过,到了杭州,一切都要听我的安排,不许擅自行动。”
林晚晴用力点头,眼泪又落了下来,这一次,却是带着一丝释然。
苏瑶走到陈生身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陈生哥,你真的觉得百灵同志……可靠吗?”
陈生的目光落在百灵的背影上,她正和老枪低声说着什么,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他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只有苏瑶能听见:“不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
苏瑶的心猛地一沉,她看着陈生的侧脸,路灯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晦暗。她忽然想起,在苏州的那个雨夜,陈生也是这样,眉头紧锁,眼神里藏着化不开的忧虑。那时候,她还不懂,为什么一个人的肩上,能扛得起这么多的重担。现在,她好像有点懂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陈生一行人就踏上了去杭州的火车。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行驶在铁轨上,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向后倒退,从繁华的上海,渐渐变成了江南水乡的温婉模样。
林晚晴靠在窗边,看着窗外的稻田和河流,眼神空洞。陈生坐在她对面,手里拿着一本旧报纸,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苏瑶坐在陈生身边,默默为他泡了一杯茶,茶叶在热水里缓缓舒展,像是一个个沉睡的灵魂。
赵刚坐在车厢的另一头,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乘客。车厢里大多是行色匆匆的商人,还有几个穿着学生装的年轻人,正在低声讨论着什么。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平静得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陈生哥,”苏瑶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说,周墨白为什么要背叛我们?他明明说过,要和我们一起,为抗日事业奋斗到底。”
陈生放下报纸,看向苏瑶,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迷茫,像个找不到方向的孩子。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这个世界上,最经不起考验的,就是人心。有的人,为了权力,为了利益,可以背叛一切,包括自己的信仰。”
他的目光落在林晚晴的身上,她的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在压抑着什么。陈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想起,在苏州初见林晚晴时,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旗袍,站在苏园的桂花树下,笑容明媚得像个天使。那时候,她还挽着周墨白的手,说他是她这辈子最爱的人。
世事难料,人心叵测。
火车行驶了约莫三个时辰,终于抵达了杭州站。杭州的空气里,弥漫着桂花的香气和茶叶的清香,与上海的喧嚣和硝烟味截然不同。四人走出火车站,按照林晚晴的指引,朝着西湖边的龙井村走去。
龙井村依山傍水,家家户户都种着茶树,晨雾缭绕在茶山间,像是一幅水墨画。林晚晴带着众人,走到一栋青砖黛瓦的小楼前,门上挂着一块牌匾,写着“墨园”两个字。
“这就是周墨白的茶园。”林晚晴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说,这里是他最喜欢的地方,远离尘嚣,清静自在。”
陈生点了点头,他示意众人隐蔽在茶树后面,自己则走到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片刻后,门开了,一个穿着青色布衫的老茶农探出头来,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浑浊:“请问,你们找谁?”
陈生拱手作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老伯,我们是从上海来的商人,听说周老板的龙井是杭州最好的,特意来拜访。”
老茶农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周老板已经好几天没来了。”他的目光落在林晚晴的身上,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这位姑娘,看着有点眼熟,你是……”
“我是他的朋友。”林晚晴连忙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老伯,请问,最近有没有陌生人来找过周老板?”
老茶农想了想,点了点头:“有,三天前,来了一个穿灰色长衫的男人,左手手腕上有一道月牙形的疤痕,他说他是周老板的朋友,在屋里待了好几个时辰才走。”
陈生和苏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凝重。灰色长衫,月牙疤痕,这不正是影子的特征吗?
“那男人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陈生连忙问道。
老茶农摇了摇头:“没有,不过,他走之后,我看到周老板的书房里,亮了一夜的灯。第二天,周老板就急匆匆地走了,说是要去上海办点事。”
陈生的心猛地一沉,他意识到,他们来晚了一步。
就在这时,赵刚忽然低声道:“小心!有人来了!”
众人立刻隐蔽在茶树后面,只见远处的小路上,走来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的男人,他的帽檐压得极低,左手手腕上,一道月牙形的疤痕赫然在目。他的身后,跟着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腰间鼓鼓囊囊的,像是藏着枪。
是影子!
陈生的手心微微出汗,他示意众人不要轻举妄动,自己则紧紧盯着那个灰色长衫的男人。男人走到墨园门口,轻轻敲了敲门,门开了,老茶农探出头来。
男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老茶农点了点头,转身走进屋里,片刻后,拿着一个黑色的木盒走了出来,递给男人。男人接过木盒,打开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陈生的眼睛猛地一缩,他看到木盒里,放着一张折叠的图纸,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线条,像是……地图!
是日军的军火库分布图!
男人收起木盒,转身就要离开。陈生知道,不能再等了。他猛地从茶树后面冲出来,大喝一声:“影子!站住!”
男人愣了一下,随即转过身来,他缓缓抬起头,帽檐滑落,露出一张俊朗却阴鸷的脸。
陈生和林晚晴都愣住了。
那张脸,赫然是周墨白!
“周墨白!”林晚晴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真的是你!你真的是影子!”
周墨白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晚晴,好久不见。没想到,你竟然还敢来杭州。”
“为什么?”林晚晴的眼泪汹涌而出,“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们?你说过,你爱我,你说过,你要和我一起抗日的!”
周墨白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爱?抗日?林晚晴,你太天真了。这个世界上,只有权力和利益,才是永恒的。跟着日本人,我可以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何必跟着你们这群穷酸的共党,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陈生的眼神冰冷如霜,他一步步走向周墨白,声音低沉:“周墨白,你以为,你投靠了日本人,就能高枕无忧了吗?你别忘了,汉奸是没有好下场的!”
周墨白的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恢复了平静:“陈生,别以为你很聪明。你以为,你们能从上海逃出来,是因为百灵的帮助吗?”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容,“实话告诉你吧,百灵是我安插在夜莺情报站的棋子!从你们踏上上海的那一刻起,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陈生的瞳孔猛地一缩,他想起了在锦绣绸缎庄的那个夜晚,百灵的杭州口音,她恰到好处的出现,还有老枪站长的信任……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圈套!
“你到底想干什么?”陈生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周墨白拍了拍手里的木盒,笑容得意:“很简单,我要拿着这份军火库分布图,去南京领赏。至于你们……”他的目光落在林晚晴的身上,眼神里带着一丝残忍,“就留在这里,给我陪葬吧!”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两个黑衣男人立刻掏出枪,对准了陈生等人。
赵刚也不甘示弱,他迅速掏出腰间的驳壳枪,对准了周墨白:“周墨白,你别嚣张!大不了同归于尽!”
双方剑拔弩张,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晨雾缭绕的茶山间,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
苏瑶紧紧握着陈生的手,她的手心冰凉,却带着一丝坚定。陈生感受到了她的温度,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苏瑶,对不起,把你卷入了这场危险。”
苏瑶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抹笑容:“陈生哥,能和你一起并肩作战,我不后悔。”
林晚晴看着眼前的周墨白,眼神里的绝望渐渐变成了愤怒。她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这是她从上海带出来的,一直藏在身上。她嘶吼着,朝着周墨白冲了过去:“周墨白,我要杀了你这个叛徒!”
“晚晴,小心!”陈生大惊失色,想要阻拦,却已经来不及了。
周墨白冷笑一声,他猛地侧身,躲过了林晚晴的攻击,随即伸出手,死死地扼住了林晚晴的喉咙。林晚晴的脸色瞬间变得青紫,她拼命地挣扎着,却丝毫动弹不得。
“放开她!”陈生目眦欲裂,他举着枪,对准了周墨白的脑袋,“周墨白,我数三声,放开她!否则,我让你脑袋开花!”
周墨白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挑衅:“你不敢开枪。你要是开枪,我一松手,她就会死。”
陈生的手指紧紧扣着扳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看着林晚晴痛苦的表情,心里像是被刀割一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秦岚带着一群穿着灰色军装的人,朝着这边冲了过来。
“陈生哥!我们来救你了!”秦岚的声音清脆响亮,她手里举着枪,眼神锐利如鹰。
周墨白的脸色大变,他没想到,秦岚竟然会带着人来杭州。他知道,自己大势已去。他猛地推开林晚晴,转身就要逃跑。
“想跑?没那么容易!”赵刚大喝一声,扣动了扳机。
子弹呼啸而出,击中了周墨白的腿。周墨白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手里的木盒也掉落在地上,图纸散落一地。
陈生立刻冲了过去,捡起图纸,紧紧攥在手里。秦岚带着人,迅速制服了周墨白和他的两个手下。
林晚晴瘫坐在地上,看着被制服的周墨白,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的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样,空荡荡的,只剩下无尽的悲凉。
陈生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声音低沉:“都结束了。”
林晚晴抬起头,看着陈生,眼神里带着一丝茫然:“结束了吗?可是,我总觉得,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陈生的目光落在远处的茶山上,晨雾渐渐散去,阳光透过云层,洒在茶树上,泛着金色的光芒。他知道,林晚晴说得对。周墨白虽然落网了,但百灵还在上海,宫泽弘和陆景明还在虎视眈眈,这场战争,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握紧了手里的图纸,眼神里充满了坚定。
无论前路多么凶险,他都会带着这份图纸,回到上海,交给组织。他会和苏瑶、赵刚、秦岚一起,和所有的抗日志士一起,为了民族的解放,战斗到底。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西湖上,波光粼粼。陈生一行人押着周墨白,踏上了返回上海的路。火车哐当哐当地行驶在铁轨上,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向后倒退,像是一场未完待续的梦。
苏瑶坐在陈生身边,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忽然轻声道:“陈生哥,等战争结束了,你想做什么?”
陈生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容温暖得像夕阳的余晖:“我想,带着你,来杭州,喝一杯龙井,看一场西湖的雪。”
苏瑶的脸微微一红,她低下头,嘴角露出一抹甜蜜的笑容。
火车继续向前行驶着,朝着上海的方向,朝着希望的方向。而在上海的霞飞路上,锦绣绸缎庄的二楼,百灵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霓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她的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通讯器,正在低声说着什么。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