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河畔,官道之上,一列车队正在精锐秦骑的护卫下,向着西方那座天下瞩目的雄城迤逦而行。
车驾简朴,却自有一股沉凝威严的气势,正是奉诏返京的张苍一行。
张苍坐在车中,并未阖眼休息,而是透过微微掀起的车帘,凝望着窗外流动的景色。
车队正行经他呕心沥血推行新政的三郡之地。
时值初夏,田野里粟苗青青,长势喜人,阡陌纵横,沟渠井然。
田间劳作的农夫脸上虽带着辛勤的汗水,却少见往日的愁苦麻木,反而透着一股对收成的期盼。
沿途村落,不再是昔日的茅屋破败,许多人家都换上了新烧的砖瓦,孩童在村口新设的乡学外追逐嬉戏,朗朗读书声隐约可闻。
官道也经过了整饬,平坦宽阔,车马行人络绎不绝,路旁甚至设立了供行人歇脚饮水的简易凉亭。
“大人,看这田亩长势,若今岁风调雨顺,三郡粮产,或可比去岁再增三成。”
同车的陈平也望着窗外,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新铸的、刻有“秦半两”与简易麦穗纹的铜钱,“新钱流通渐广,物价平稳,商旅往来也便捷了许多。墨家改良的曲辕犁和龙骨水车,在各乡推广后,颇受农户欢迎。”
张苍微微颔首,目光掠过一片正在兴建的、颇具规模的砖瓦窑和冶铁工坊,那是墨家与官府合办的产业,隐约可见一些小型机关在其中辅助搬运。
“新政初显成效,民生稍苏,此乃根基。然……”
他的目光投向更遥远的东方,语气微沉,“根基之外,仍是荆棘遍布。”
车队继续西行,数日后,逐渐接近旧秦故地与非新政区域的交界。
景象开始悄然变化。
官道变得坑洼不平,两旁田地里的庄稼明显稀疏矮小了许多,偶尔可见荒芜的田垄和坍塌的屋舍。
行人的衣着变得褴褛,眼神中多了几分警惕与麻木。
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衰败与紧张气息。
一处岔路口,车队停下稍作休整。
章邯策马来到张苍车旁,递上一个水囊,低声道:“大人,前面就是函谷关地界了。据沿途哨卡回报,关东诸郡,尤其是楚地、齐地,流民渐增,盗匪蜂起,刘邦、项羽等势力活动愈发猖獗,各地郡县兵力捉襟见肘。”
墨子荆也从另一辆装载着部分精密仪器和图纸的马车上下来,走到张苍身边,她看着远处与三郡截然不同的萧瑟景象,秀眉微蹙:“关外凋敝至此……仅靠武力征伐,恐怕难以根治。即便一时平定,若无新政滋养,不出数年,只怕又是烽烟遍地。”
张苍接过水囊,却没有喝,只是默默望着东西两方宛如两个世界的景象对比。
新政的生机与关外的死气,如同刀锋般切割着他的视线。
他知道,这不仅是治理的差距,更是旧秩序崩坏与新秩序未立之间的鸿沟。
就在这时,陈平悄然靠近,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静:
“大人,此次陛下急召我等回京,明为叙功行赏,表彰陈县大捷与新政之功……但,恐怕并非如此简单。”
张苍目光一凝,侧耳倾听。
陈平继续低语,眼神深邃:“国运勃发,黑龙显化之兆已现,朝野震动,天下侧目。陛下雄才大略,借此大胜与国运鼎沸之势,行此‘报功祭典’,岂会只为区区仪轨?此举,意在……‘钓鱼’。”
“钓鱼?”张苍轻声重复,心中已然明了。
“不错。”陈平点头,“钓的,是那些依旧心怀叵测、隐匿暗处的六国余孽,是那些对陛下、对新政、乃至对这勃发国运仍存疑虑或野心的朝臣勋贵,甚至……可能还包括某些一直冷眼旁观、如今却不得不正视这人间骤起气运的……‘方外之客’。”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陛下是要借此祭典,将这汇聚的国运作为最耀眼的诱饵,将所有的牛鬼蛇神,都引出来,看得分明!而我等,既是献上这‘诱饵’的功臣,恐怕也将成为……被置于风口浪尖的‘鱼漂’。”
张苍沉默片刻,缓缓饮了一口水,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
他望向西方,地平线上,咸阳城那庞大无比的轮廓已经在望。
夕阳的余晖为其镀上了一层暗金色的光芒,那连绵的城墙、巍峨的宫阙阴影,在暮色中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洪荒巨兽,沉默,威严,深不可测。
它既是帝国的中枢,权力的巅峰,此刻,也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即将吞噬一切被卷入其中的事物。
“钓鱼么……”张苍放下水囊,目光变得锐利而平静,“那便看看,究竟是哪些鱼,敢来咬这钩吧。”
车队再次启程,向着那座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巨兽之城,缓缓行去。
咸阳的阴影,随着距离的拉近,愈发显得庞大而迫人,山雨欲来的压抑感,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