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作陪的许攸也连声劝道:“公与,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刘州牧仁德英明,更能纳谏如流,实乃难得之明主。你我正当携手,辅佐明主,成就一番事业!
且,河北之地,经此一战……唉,民生多艰,岂是归隐山林之时?
那曹操残暴,挟天子,杀贵妃,动则屠城,岂是明主乎?冀州落入他手,岂非祸矣?”
沮授闻言,心有触动,他看着眼前执礼甚恭的刘骏,又想起刚愎自用的袁绍,不由感慨万千,眼前这个年轻人,在他最落魄时,不惜得罪曹操也要出手保下他,又设法让袁绍亲自下令,可谓用心良苦。
反见袁绍,唉……
他长叹一声,整理衣冠,对着刘骏郑重下拜:“授,飘零之身,蒙主公不弃,愿效犬马之劳!”
“先生请起!”刘骏大喜,连忙扶起沮授。
另一边,盟约即结,袁绍引军退往邺城。
这一夜,大军在一处荒山脚下扎营。
败军的阴影如同附骨之蛆,挥之不去。袁绍躺在简陋的营帐内,辗转难眠。
与昔日小卒苟和的不甘,损兵折将的痛楚,令袁绍心中烦闷,便披衣起身,在营中缓缓踱步,想借此排解胸中郁结。
夜深人静,唯有篝火燃烧时的噼啪声和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忽然,一阵压抑的哭声随风飘来,隐隐夹杂着话语。
袁绍眉头一皱,示意亲兵噤声,悄然靠近声音来源。
原来是几个围坐在一小堆篝火旁的伤兵,在痛哭流涕。
只见一人捶打着地面,呜咽道:“大哥……大哥就死在我眼前……被曹军的骑兵踩成了肉泥……呜呜……”
“什长为了护着我等断后,死于乱军,我连尸首都寻不回……”
另一人抱着头,声音嘶哑:“我弟弟也没回来,才十六岁……娘还在家等着呢,我如何与她交待啊。”
“唉,要是主公当初听田别驾的话,何至于此!”
“田别驾早就劝主公稳固后方,缓图曹操,主公不听,反把他下狱……当初听田别驾之言,我等何至于遭此横祸,家破人亡啊!”
“我等遭此大败,无数兄弟枉送性命!皆因不听田元皓之言!”
“正是如此,当初将军若听了田别驾的话,固守待机,断然不至有此惨败!”
捶胸顿足之声,哀哀哭泣之音,伴随着对田丰的追忆和对他决策失误的隐晦抱怨,清晰地传入袁绍耳中。
每一句“若听田丰之言”,都像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在他骄傲的脸上。
每一个士兵失去亲人的痛哭,都像一根根钢针,扎在他心头。
袁绍身躯一晃,险些栽倒,幸亏亲兵及时扶住,才没当场倒地。他脸色煞白,呼吸急促,脑海中轰鸣作响,士卒的话反复在他心头回响。
亲兵正要上前喝斥,袁绍已回过神来,伸手示意不必惊动他人。
他沉思着,默默退回帐内。
灯火如豆,袁绍的脸色在昏暗的油灯下忽明忽暗。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谏言,此刻正无比清晰地回荡在他耳边。
当初要是听了田丰的劝谏,不急于求战,稳扎稳打,何至于有官渡之惨败?
如今兵败如山倒,数十万大军灰飞烟灭,爱将谋士或死或降。这一切,难道真的错在自己?难道田丰才是对的?
悔恨和羞惭涌上心头,让他几乎窒息。
田丰那张刚正不阿,屡次犯颜直谏的脸,反复在他眼前出现。
田丰!刘仲远索要的田丰!岂能是凡俗?
他要好好想想:或许不应该将人送给刘骏!
一夜无眠。
袁绍直到天明时分,终于想通了——如今看来,田丰才是真正的忠臣,才是看得最远的那个人!如果他没有价值,刘骏何必专门来要人?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袁绍心头,他想立刻下令释放田丰,重新启用这位肱骨之臣。
可这个念头刚升起,另一种情绪立刻占据了上风——面子。
他袁本初,四世三公,名满天下,如今惨败至此,已是颜面扫地,再亲口承认自己错了,去向一个被自己下狱的臣子认错求助,他袁绍的威严何在?将来如何统领部下?
再一想到自己不听人言,方酿成如此大祸,袁绍只羞得浑身不自在。
可明知是忠心于己的大才而不用?又似乎不妥。
这种纠结和矛盾,让他五脏俱焚,旧疾隐隐又有发作的迹象。
“来人!”他烦躁地低吼一声。
亲兵入内。
“去唤逢元图来见我。”袁绍最终还是没有直接下达释放田丰的命令,他需要一个人来帮他下这个决心,或者,给他一个台阶。
片刻,逢纪匆匆入帐,见袁绍脸色难看,心中已然猜到了七八分。军中流传的言论,他自然也听到了。
“主公唤纪何事?”
袁绍沉默良久,才艰难开口:“元图,我军新败,将士愤懑,皆言吾当初听田元皓之言,必不至如此……唉,或许,当初是吾……过于急躁了。”
他踌躇一二,生硬道:“想那刘仲远点明要人,我思量,田丰必是大才。我意将其释放,重新启用。你以为如何?”
逢纪眼珠一转,心中冷笑。他素与田丰不睦,岂容田丰借此机会翻身?他立刻做出一副愤慨又为难的样子:
“主公!切莫被些许愚卒之言迷惑!田丰此人,恃才傲物,目无主公,其心可诛啊!”
袁绍皱眉:“此话怎讲?元皓虽言语激烈,但其忠心,吾还是知晓的。”
逢纪凑近一步,压低声音道:“主公!我本不想背后说人是非。可事到如今,却不得不说了。”他适当的停顿一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袁绍见此,皱眉问道:“汝何意?”
“唉,主公有所不知!”逢纪叹息道:“您率大军出征后,那田丰在狱中,非但不思己过,反而日夜期盼主公兵败!”
“什么!”袁绍猛地抬头,眼中射出厉光。
逢纪唉声叹气,继续添油加醋道:“纪有可靠之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官渡败讯传回邺城时,那田丰在狱中,竟然抚掌大笑,狂言道:‘果不出吾之所料!袁本初不听吾言,今果一败涂地矣!’其狂妄悖逆,幸灾乐祸至此,岂能再用?”
“竖儒安敢如此笑我!”袁绍勃然大怒,刚才那点悔意与惜才之心,瞬间被熊熊怒火烧得干干净净。
他一生最重颜面,四世三公,名满天下,岂容一个阶下囚如此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