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枪响的余韵,如同冰冷的金属丝,缠绕并扼紧了宴会厅内每一颗跳动的心脏。时间被拉伸、扭曲,陷入一种近乎凝滞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下一秒,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猛烈地冲垮了所有文明的伪装。
女人的尖叫声终于冲破束缚,尖锐地划破空气。男士们下意识地将女伴拉向身后,或迅速寻找掩体,动作间撞翻了桌椅,杯盘碎裂声、惊叫声、沉重的喘息声瞬间取代了方才的爵士乐与笑语。水晶吊灯的光芒依旧璀璨,却只照亮了一张张因惊惧而扭曲变形的脸庞,将这片狼藉映照得如同一场超现实主义的噩梦。
对于这群深陷上海孤岛的西方人而言,枪声并非遥远街巷的传闻,而是迫在眉睫的生存威胁的具象化。它可能意味着76号的逮捕、日本宪兵的清剿、抗日志士的袭击,或是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的仇杀。无论源于何处,都预示着安全的幻象已被彻底击碎,他们精心维护的社交堡垒,在暴力面前不堪一击。
阿尔贝·杜邦总领事的反应堪称教科书般的危机处理。在枪响后的第一秒,他脸上的血色虽已褪尽,但身体却如弹簧般绷紧而非瘫软。他没有惊慌失措地大喊,而是猛地举起双手,用尽可能洪亮、沉稳、不容置疑的声音压过骚乱:“诸位!请保持镇静!留在原地!领事馆警卫会处理!”他的声音像锚一样,试图稳住这艘即将倾覆的社交之船。
日本副总领事山本弥太郎的反应则截然不同。枪响瞬间,他身旁两位一直看似悠闲的“随员”已以惊人的速度闪至其身侧,形成一道人墙,手已探入西装内襟,目光鹰隼般扫视全场,评估威胁来源。山本本人则面色阴沉如水,但嘴角竟仍残留着一丝凝固的、冰冷的笑意,仿佛在说:看吧,这就是你们无法控制的混乱局面。
黛小姐(delisle chen)则像一株瞬间闭合的含羞草,迅速退至厚重的丝绒窗帘阴影里,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小巧的、似乎能当作武器的银质餐刀,她的眼神锐利如刀,快速地在混乱的人群中扫描,寻找异常,判断形势。
恐慌的浪潮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和压抑的啜泣。人们相互依靠,身体不住颤抖,侧耳倾听窗外的动静,每一次风声雨声都像催命的鼓点。杜邦的镇定指令开始发挥作用,一种基于群体本能的对权威的依赖,暂时压制了歇斯底里的爆发。但空气中弥漫的肾上腺素的气味和冰冷的恐惧,依旧浓得化不开。
勒克莱尔总监带着几名持枪警卫迅速冲入大厅,面色铁青地在杜邦耳边急速低语。杜邦边听边点头,眼神愈发严峻。他转向山本,语气冷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山本先生,看来有不幸的事件在我的领事馆内发生。我已派人封锁现场并调查。为确保所有宾客安全,在事情查明前,恐怕需要暂时委屈各位在此稍候。这是法租界的内部事务,我们会妥善处理。”(强调主权与管辖权,阻止日方借机介入)
山本推开身前的护卫,微微颔首,语气却绵里藏针:“当然,我们尊重总领事阁下的管辖权。只是…枪声发生在法租界核心,危及多国公民安全,尤其是外交人员。希望法方调查能高效、透明,并能及时向我们…通报进展。帝国政府对此类‘不稳定事件’极为关切。”(施加压力,要求知情权,暗示后续介入可能)
两人的对话在彬彬有礼的外交辞令下,进行着关于权力与责任的激烈博弈。
·对普通宾客而言:这是纯粹的恐怖体验,只求自保,渴望尽快离开这个危险之地。
·对英美人士而言:加深了末日临头的预感,担心这是针对他们的行动开端。
·对日本与会者而言:感到被冒犯和警惕,无论凶手目标是谁,都被视为对帝国权威的挑战。
·对潜伏的情报人员而言:这是巨大的干扰和机遇并存,需判断事件性质,调整自身行动,并趁机观察他人反应。
·对领事馆工作人员而言:这是严峻的职责考验,需执行命令,维持秩序,同时内心充满不安。
地上破碎的香槟杯和流淌的酒液,象征着和平假象与节日欢庆的彻底粉碎。领事馆厚重的大门被紧紧关闭并守卫,象征着孤岛状态的加剧,从心理隔绝变为物理禁锢。窗外无尽的寒雨,冲刷着罪恶的痕迹,也隐喻着真相可能被掩盖或模糊。
这突如其来的暴力,仿佛狄更斯在《双城记》中描绘的法国大革命前夜的骚动预兆:“那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时代,那是坏得不能再坏的时代…”而这一声枪响,就像突然响起在巴黎街头的警钟,宣告了上海租界这个“好时代”泡沫的破灭,更“坏”的时代正以最粗暴的方式降临。
杜邦的应对措施环环相扣:
1.控制现场:封锁消息,防止恐慌扩散和阴谋得逞。
2.稳住人心:亲自出面,展现权威与控制力,避免更大混乱。
3.确立管辖权:第一时间明确由法方处理,阻止日方或其他势力借机插手领事馆内部事务。
4.搜集信息:勒克莱尔迅速勘察现场,获取第一手情报。
5.隔离与观察:将所有人暂留,既是保护现场,也为观察谁有异常反应提供机会。
骚乱中,留声机的唱针被撞离,但发条仍未走完,空转的唱片发出单调而诡异的“嘶嘶”声,如同时代脱轨后无意义的噪音,萦绕在死寂的大厅里,加倍放大人们内心的焦虑与不安。
勒克莱尔再次返回,这次他径直走到杜邦面前,无视旁人目光,用清晰到足以让附近几人听到的声音汇报——这本身就是一种策略:
“总领事阁下,在花园冬青灌木丛后发现一具男性尸体。初步判断是背后中枪,近距离射击。死者身份已确认…”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是使馆商务处的三等秘书,皮埃尔·劳伦特先生。”
“嗡——”人群中发出一片抑制不住的惊呼。皮埃尔·劳伦特,那个英俊、开朗、刚刚还在四处与人碰杯的年轻人?他竟然死在了自己领事馆的花园里?恐惧瞬间转化为一种更复杂的、掺杂着悲伤、难以置信和更深层次寒意的情绪。
勒克莱尔补充了一个关键细节:“现场没有找到凶器。而且…劳伦特先生手中,紧紧攥着一样东西…”他目光扫过山本和黛小姐,“…一块撕扯下来的、质地昂贵的丝绸布料,似乎是女性披肩或礼服的一部分。”
这个细节,像一颗投入深水炸弹,在所有人心中引爆了新的、更可怕的猜想。情杀?政治谋杀?栽赃陷害?无数可能性在每个人脑中飞旋。
杜邦闭上了眼睛,仿佛无法承受这个结果。当他再次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彻底的冰冷和决绝。他环视全场,目光在每一位宾客脸上停留片刻,尤其是那些女性宾客的衣着。
“诸位,”他的声音沙哑而沉重,失去了之前的圆润,只剩下金属般的质感,“情况已非常明确。这是一起恶劣的谋杀案。在初步勘察结束前,我恐怕需要请各位配合,暂时不要离开领事馆。我们会逐一记录各位的姓名与联系方式。”
他没有明说搜寻那块缺失的丝绸,但意图不言而喻。
圣诞夜的枪声,不仅夺走了一个年轻生命,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将所有人锁在了这个华丽的牢笼里,直面彼此猜忌的眼神和深不可测的阴谋。
雨,还在下。长夜,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