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瞬间吞没,而是如墨晕染,缓慢地侵蚀掉所有感知。刘镇南感觉不到身体,感觉不到背上的重量,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在这绝对的虚无中,唯有眉心那点混沌道种的灰芒,如同狂风中的残烛,微弱却顽固地摇曳着,维系着他最后一丝意识不散。
不知过了多久,混沌道种灰芒骤然一颤,旋转加速。
“砰!”
沉重的撞击将刘镇南从虚无中唤醒,他结结实实地摔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剧痛伴随着喉头的腥甜,一口淤血喷出,在灰色的地面上留下暗红的印记。林素衣从他背上滑落,滚在一旁,依旧双目紧闭,气息微弱,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仿佛生命力正在被无形的力量悄然抽走。
刘镇南挣扎着撑起上半身,环顾这片陌生的天地。
天空是永恒而压抑的铅灰色,没有日月星辰,只有厚重低垂、仿佛凝固的灰云。大地是更深的死灰,龟裂纵横,寸草不生,目光所及,一片毫无生机的荒芜。空气冰冷刺骨,弥漫着一种万物终结后的腐朽与死寂。最令人心悸的是,这里的“天地灵气”稀薄到近乎于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惰性、也更为危险的“气”——那其中蕴含的,是“寂灭”、“终结”、“消亡”的道韵。
归墟之地。
刘镇南心头沉重。他几乎可以确定,这里就是“归墟”石碑指向的世界,是万物最终的归宿与终结之地。此地绝非善地,甚至比那诡异的石碑本身更加凶险。
“咳咳……”他又咳出几口血沫,感觉体内空空如也,经脉黯淡无光,丹田气海枯竭如旱地。眉心的混沌道种虚影也旋转得异常缓慢,光芒黯淡,显然在穿越“门”时消耗巨大。更让他心底发寒的是,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或者说寿元,正在以一种缓慢但持续不断的速度流逝,比在外界时快得多。仿佛这片土地的“寂灭”道韵本身,就在无声地消磨着一切生机。
他艰难地爬到林素衣身边,再次探查。她的伤势依旧沉重,本源亏损严重,神魂不稳,但在那最后一枚回春丹的药力护持下,暂时没有继续恶化的迹象。刘镇南将自己从混沌道种中勉强压榨出的、仅存的一丝温和能量,小心翼翼渡入她心脉,稳固伤势。
做完这些,他几乎虚脱,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喘息。寒冷、剧痛、疲惫、生命力流逝的威胁,如同重重枷锁,将他困在这片绝望的死地。
必须动起来,必须找到出路,或者至少找到一个能暂避、能尝试恢复一丝力量的地方。留在这里不动,无异于等死。
他咬牙,再次将林素衣背起,用衣条捆紧。然后,随意选了一个方向,迈开了沉重如灌铅的脚步。
“沙……沙……”
死寂的平原上,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靴子踩在灰土上的单调声响。景色一成不变,灰色的天,灰色的地,没有参照,没有尽头,仿佛行走在一片凝固的死亡之海中。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刘镇南脚步猛地一顿,瞳孔微缩。
前方不远处,灰败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异物。
他缓缓走近,蹲下查看。是几件残破的法器碎片,一面灵气全无、布满蛛网般裂纹的小盾,半截锈蚀不堪、几乎看不出原本形态的断剑,还有几块难以辨认的金属残骸。这些碎片同样呈现灰败之色,灵性尽失,仿佛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漫长岁月侵蚀,正被这片土地缓缓“消化”,归于虚无。
“这里……曾有修士或生灵陨落?”刘镇南心中凛然。他伸手触碰那半截断剑,指尖传来冰冷的钝感,再无半分金铁锋锐之气。这断剑曾经至少是灵器级别,如今却与凡铁无异,甚至更脆弱。
一种更深的寒意自心底升起。这归墟之地,不仅能消磨生机寿元,连法器、乃至蕴含灵性的物质,都能侵蚀、同化、最终“归寂”。
他继续前行,又陆续发现了一些类似的遗迹。偶尔能见到半掩在灰土中的骸骨,骨骼也呈灰白色,结构脆弱,轻轻一触便化为齑粉,随风而散,仿佛连存在过的痕迹都不愿留下。一切的一切,都在无声地诠释着“终结”二字的含义。
绝望的情绪,如同这平原上冰冷的寂灭道韵,开始悄然侵蚀刘镇南的心神。看不到希望,感知不到时间流逝,只有无边无际的死寂和缓慢而坚定的消亡感,足以让最坚韧的意志崩溃。
不!不能放弃!
他狠狠一咬舌尖,剧痛伴随着更浓的血腥味在口中蔓延,强行驱散了脑海中的颓丧。他再次内视,心神沉入眉心,凝视着那枚缓缓旋转、光芒晦暗的混沌道种虚影。
混沌,乃万物之始,亦为万物之终。此地是“归墟”,是终点。而自己的混沌道种,既然能在此地维系不散,甚至与那天墟令、四钥产生共鸣,被引入此地……是否意味着,混沌之道,与这“归墟”并非截然对立?或许……混沌本身,就能包容、甚至转化这“寂灭”之力?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升起。
他尝试着,不再仅仅是被动地以混沌道种虚影抵抗外界“寂灭”道韵的侵蚀,而是小心翼翼地、主动地引导一丝外界那冰冷死寂的能量,透过道种虚影,尝试炼化。
过程凶险万分。“寂灭”道韵冰冷刺骨,充满纯粹的毁灭与终结意志,与混沌道种那包容衍生、混沌未分的本质截然不同。那一丝道韵入体的瞬间,刘镇南如坠冰窟,浑身血液似乎都要冻结,生命力流逝的速度陡然加快了一丝。他闷哼一声,嘴角再次溢血,但心神死死固守灵台,全力催动混沌道种虚影,加速旋转,试图以混沌的“无序”与“包容”,去消磨、转化那一丝“有序”的“寂灭”。
灰蒙蒙的道种光芒剧烈明灭,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痛苦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神魂。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那一缕冰冷的“寂灭”道韵,才在混沌之力的缓慢侵蚀下,渐渐消散、转化。而混沌道种虚影,似乎……真的凝实了那么肉眼难辨的细微一丝,旋转也略微顺畅了点滴。更重要的是,炼化之后,反馈出一缕极其精纯、虽然微弱却带着奇异生机的能量,缓缓融入他干涸龟裂的经脉,带来一丝久旱逢甘霖般的滋润。
有效!虽然痛苦,虽然效率低得令人发指,但这几乎是这片绝望绝地中,唯一可能补充自身、甚至锤炼道基的途径!于死寂的归墟之中,以混沌之道,夺一线生机!
刘镇南眼中,终于亮起了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芒。他精神稍振,背着林素衣,继续朝着一个方向前行,同时分出一部分心神,持续不断地、极其小心地引导、炼化着周围空气中稀薄却无处不在的“寂灭”道韵。每一步都如同在万丈悬崖边的细索上行走,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寂灭道韵反噬,加速消亡。但他别无选择。
又走了不知多久,铅灰色的“天空”毫无变化。平原依旧死寂,但刘镇南逐渐察觉,周围空气中游离的“寂灭”道韵,浓度似乎在极其缓慢地增加,而且……隐隐有了方向性,仿佛百川归海,朝着某个特定的中心点悄然汇聚。
他心中警惕大起。任何异常,在这鬼地方都可能是线索,也可能是更致命的陷阱。但停留在原地茫然游荡,同样只有死路一条。略一沉吟,他决定循着这道韵隐约汇聚的方向前行。
随着深入,地面的灰色变得更深,龟裂的纹路也更加密集狰狞。空气中开始出现稀薄如纱的灰黑色雾气,雾气中蕴含的“终结”意味更加浓烈,侵蚀力也更强。刘镇南不得不将更多的心神和混沌之力用于护住自身以及背上的林素衣,抵抗雾气的侵蚀,炼化道韵的效率变得更低,行进速度也慢如蜗牛。
就在他感觉快要力竭,考虑是否暂时退回道韵稍稀薄处时,前方灰雾渐浓处,隐约出现了一个不同的轮廓。
他停下脚步,强提精神,运足目力,穿透层层灰雾望去。
那似乎是一座低矮的、不规则的隆起,通体呈现出一种比周围大地更深沉、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漆黑。浓郁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寂灭”道韵,正如涓涓细流,从四面八方汇向那座黑色隆起。
而在那隆起的顶端,刘镇南看到了一点微弱的、不断明灭闪烁的幽光。那幽光的颜色难以名状,非黑非白,仿佛包含了所有的暗,又像是绝对的“空”。更让刘镇南心头剧震的是,那幽光闪烁的韵律,竟与他怀中天墟令的微热、眉心混沌道种的隐晦波动,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共鸣!
“那是……什么?”刘镇南心中掀起惊涛。那点幽光给他的感觉,与古庙“归墟”石碑核心的气息同源,却似乎更加……古老,更加本源!难道,那才是这片“寂灭平原”真正的核心?或是“归墟”之力的某种显化?
去,还是不去?
去,可能直面无法想象的大恐怖,瞬间灰飞烟灭。不去,在这绝地中如同无头苍蝇,迟早被耗尽最后一丝生机。
就在他踌躇难决之际,异变陡生!
他左侧不到三丈处的灰黑色雾气毫无征兆地剧烈翻滚,一道模糊的、仿佛由纯粹阴影和浓烈寂灭道韵凝聚而成的人形黑影,悄无声息地自雾中扑出!速度快得惊人,轨迹飘忽,直取刘镇南背上的林素衣!黑影所过之处,连稀薄的灰雾都被“湮灭”出一小片真空,带着对一切生机本能的憎恶与吞噬欲望。
刘镇南虽在犹豫,但警惕始终未放松。在黑影扑出的刹那,他低吼一声,不顾经脉刺痛,强行催动刚刚积攒恢复的少许混沌之力,在身侧瞬间布下一层稀薄的灰蒙气墙。同时腰身猛拧,将背上的林素衣旋到身侧,紧紧护住。
“嗤——!”
黑影狠狠撞在混沌气墙之上,发出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刺耳声响。薄薄的气墙剧烈波动,明灭不定,被侵蚀出一个明显的凹陷,但终究没有破裂。黑影似乎发出一声直接作用于神魂的、充满怨毒与死寂的无声尖啸,倏地后退,重新融入翻滚的灰雾中,消失不见。
刘镇南脸色惨白,刚才那一下防御消耗不小,牵动内伤,喉咙又是一甜。更让他心头沉重的是,那黑影的气息,纯粹、冰冷、充满恶意,仿佛就是这片“归墟”死寂之地自然孕育出的“魔物”,以一切误入此地的生机为食!
此地不仅有环境的凶险,还有这种诡异的“土着”生物!
他不敢再停留原地。无论是为了躲避那神出鬼没的阴影怪物,还是探查那黑色隆起顶端的幽光以寻找可能的出路,他都必须尽快行动。
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刘镇南背紧林素衣,将所剩无几的混沌之力大半用于防御周身,开始极其谨慎地朝着那座黑色隆起的方向挪动。至少,那里寂灭道韵异常浓郁,或许那种阴影怪物反而不喜靠近?
越靠近黑色隆起,周围的灰黑色雾气越发浓郁粘稠,寂灭道韵的侵蚀力也呈倍数增长。刘镇南感觉自己像是背着山岳在泥沼中跋涉,每前进一步都异常艰难。他不得不将几乎全部心神都用于运转混沌道种,一边抵抗侵蚀,一边尝试炼化一丝道韵补充消耗,行进速度慢得令人绝望。
途中,他又遭遇了两次袭击。一次是从脚下灰土中骤然钻出的阴影触手,一次是雾气中同时分化出三道真假难辨的幻影扑来。都被他以轻伤为代价,凭借对危机敏锐的直觉和混沌之力的特殊勉强化解或击退。他身上多了几道被寂灭气息侵蚀的伤口,传来诡异的冰冷刺痛感,寻常的止血生肌手段几乎无效,只能以混沌之力缓缓逼出侵蚀的寂灭气息,过程缓慢而痛苦。
当他终于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来到黑色隆起脚下时,已近油尽灯枯。这隆起近看更像是一座小型的黑色山丘,不过十余丈高,表面光滑如墨玉,却又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显得深邃无比。浓得化不开的灰黑雾气如同活物,缠绕盘旋在山体周围。山顶那点幽光,此刻看得更加真切,它静静悬浮,每一次明灭,都仿佛与整个“寂灭平原”的脉动隐隐相合,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古老与虚无气息。
刘镇南拄着膝盖,剧烈喘息,抬头仰望。山丘并不陡峭,但以他现在的状态,背着一个人攀登,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正犹豫是否先将林素衣安置在山脚某处相对隐蔽的凹坑(尽管他知道这鬼地方可能根本没有安全之处),再做打算时——
怀中,那枚一直微微发热的天墟令,骤然变得滚烫无比!
与此同时,山顶那点幽光,闪烁的频率猛地加快,光芒瞬间炽亮了数倍!一股沛然莫御、远超之前的恐怖吸力,毫无征兆地从山顶幽光处爆发,并非针对他的肉身,而是精准无比地锁定了他怀中的天墟令,以及他眉心与幽光产生共鸣的混沌道种!
“糟了!”刘镇南脸色剧变,想要后退,想要挣脱,但那股吸力霸道绝伦,瞬间将他周身空间都仿佛凝固。他只觉一股无可抗拒的伟力裹挟全身,眼前的一切——黑色的山丘、灰色的雾、铅色的天——瞬间扭曲、拉长,化作模糊的光流。
下一刻,天旋地转,他和背上的林素衣,已被那股恐怖的吸力强行拉扯,身不由己地朝着黑色山丘的顶端,朝着那点剧烈闪烁的幽光,疾速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