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京城,杨柳堆烟,飞絮蒙蒙。内阁首辅值房内,窗扉半开,带着花香与暖意的微风轻轻拂入,吹动了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页角,也拂过了林弈略显疲惫的眉宇。
他刚刚批阅完一份关于漕运新政成效的总结陈条,朱笔搁在一旁,身子微微向后,靠在宽大的紫檀木椅背上,闭目养神。指尖无意识地揉着微微发胀的太阳穴。
值房内静悄悄的,只有角落鎏金兽耳炉中升起的缕缕青檀细烟,悄无声息地盘旋、消散。
又是一年。自新帝登基,至今已近十载。
这十年间,他辅佐少年天子,稳朝局,清吏治,推新政,定边疆。当初那个在清河县寒窑中挣扎求生、在科举场上险死还生的少年,如今已位极人臣,权倾朝野,达到了人臣所能企及的顶峰。他提出的内阁议政制度已然成熟运转,有效地分担了皇权压力,也使政务决策更为稳妥周全。新帝赵琰,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手把手教导、事事依赖他的少年君王,如今龙章凤姿,乾纲独断,已然是一位颇具威望和手段的成熟帝王。
一切都已走上正轨。他肩头那副沉甸甸的担子,似乎到了可以轻轻放下的时候。
脑海中,不期然地浮现出昨日与妻子王芸在府中后园散步时的对话。
春光正好,园中牡丹秾艳,海棠堆锦。王芸的身子经过多年精心调养,虽比常人仍显清瘦,但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卧病垂危、需要冲喜续命的孱弱少女。岁月洗去了她眉宇间的青涩与病气,沉淀为一种温婉而坚韧的气度。她挽着他的手臂,行走在花径之间。
“弈郎,你看那池中新荷,才露尖尖角,生机勃勃。”王芸倚着他,声音轻柔,“记得我们刚搬入这府邸时,这池塘还只是一汪死水。如今,已是亭亭如盖,自有其生命力了。”
林弈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碧波之上,初生的荷叶嫩绿挺立,确有一股不依赖任何人照拂的、自在盎然的生机。他心中微微一动,明白了妻子的言外之意。
“是啊,”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感叹道,“草木如此,朝局亦如此。陛下已然能独当一面,内阁诸公亦能各司其职。我们……似乎成了那池边的看客了。”
王芸停下脚步,抬眸看他,眼中是了然与心疼:“这十年来,你夙兴夜寐,殚精竭虑,未曾有一日真正安枕。我知你心系天下,然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亦非一人所能背负。如今大势已定,河清海晏,你……可曾想过歇一歇了?”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繁花,望向更高远的天空,语气带着一丝向往:“有时,我真想念清河县外那座小山,想念清晨的鸟鸣,夜晚的星空。想念只有我们两人,不必理会这些纷繁政务的清净日子。”
林弈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妻子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他何尝不累?十载宦海,如履薄冰,多少次与权贵周旋,与守旧派博弈,于风口浪尖力挽狂澜。精神长期处于紧绷状态,便是铁打的人也难免倦怠。更何况,他骨子里,始终藏着那个来自现代、渴望自由与自我的灵魂,对这般日复一日、案牍劳形的权力生涯,早已生出难以言喻的疲惫。
只是,责任如山,岂是说放就能放?
然而,今日坐在这象征权力巅峰的值房内,听着窗外宫人隐约的脚步声与远处街市的模糊喧嚣,那份“归去”的念头,却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强烈起来。
激流勇退,见好即收。这是智慧,又何尝不是一种自保?历代功高震主者,能有几人善终?即便他与皇帝有师徒之谊,信任非常,但帝王心术,深不可测。如今皇帝羽翼已丰,自己若长久占据权位,难保不会引来猜忌。与其等到那时,不如在自己尚能掌控局面时,体面地离开。
更何况,他与芸儿,都真心向往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
正沉思间,门外传来内侍恭敬的声音:“元辅大人,陛下宣召。”
林弈收敛心神,整理了一下衣冠,沉声道:“臣遵旨。”
御书房内,年轻的皇帝赵琰正站在一幅巨大的舆图前,负手而立。他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已具帝王威仪,只是看向林弈时,眼中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重。
“先生来了。”赵琰转过身,脸上露出笑容,指了指一旁的紫檀木椅,“坐。”
“谢陛下。”林弈依礼坐下。
赵琰并未立刻谈及政务,而是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盎然的春色,感慨道:“时光荏苒,转眼又是一年春深。朕还记得,当年初登基时,面对满朝文武、堆积如山的奏章,心中是何等惶恐不安。若非先生在一旁悉心教导,稳定朝纲,革除弊政,断无今日之局面。”
“陛下天资聪颖,勤政爱民,此乃天下臣民之福。臣不过尽人臣本分,略尽绵力而已。”林弈谦逊道。
赵琰摇摇头,转过身,目光诚恳地看着林弈:“先生过谦了。新政能推行顺利,边疆能得安宁,内阁能有效运转,皆赖先生之力。朕心中,始终感念先生。”他顿了顿,语气微沉,“只是,朕见先生近日似有倦色,可是政务太过繁重?”
林弈心中微动,知道皇帝心细,已然察觉了自己的状态。他顺势起身,躬身一礼,声音平稳却带着决然:“陛下明察。臣蒙陛下信重,委以重任,十年来不敢有丝毫懈怠。然臣本寒微出身,才疏学浅,如今幸赖陛下洪福,天下初定,制度已成。臣……年力渐衰,恐难再胜任首辅之繁剧,恳请陛下,准臣致仕归乡,颐养天年。”
御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以及鎏金漏壶中水滴落的滴答声。
赵琰显然没料到林弈会突然提出致仕,脸上闪过一丝错愕与不舍。他快步上前,亲手扶起林弈,眉头微蹙:“先生何出此言?您正值壮年,乃国之柱石,朕与朝廷,都离不开先生。可是朕有何处做得不妥,让先生心生去意?”
“陛下切勿多心。”林弈恳切道,“陛下乃千古明君,待臣恩重如山。臣此请,绝非虚言推诿,实是发自肺腑。臣之志,本不在庙堂之高,而在江湖之远。昔日为报君恩,为安天下,不得不勉力为之。如今四海升平,陛下圣明,贤才辈出,臣之心愿已了,唯愿寻一山水明净之处,与拙荆共度余生,读书写字,了此残生。还望陛下成全臣这一点私心。”
他言辞恳切,目光清澈坦然,没有丝毫作伪之意。
赵琰凝视他良久,见他神色坚定,知他去意已决,不由长长叹了口气,脸上满是复杂之色。有失落,有不舍,亦有几分理解。
“先生去意已决,朕……虽万分不舍,亦不能以君权强留。”赵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只是先生这一走,朕如失股肱,心中空落……”
“陛下,”林弈温声道,“内阁制度已臻完善,张阁老、李阁老等人皆乃干练忠贞之臣,足以辅佐陛下治理天下。陛下已可独当一面,无需臣再于一旁赘言。且臣虽离去,然心仍系庙堂,若他日国家有需,陛下但有所召,臣纵在千里之外,亦必星夜驰归。”
话已至此,赵琰知道再难挽留。他沉默片刻,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既如此……朕,准奏。”
他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沉吟良久,方落笔写下一道圣旨。不仅是准予致仕,更是厚加封赏,赐金赐帛,并特旨允其保留部分待遇,以彰其功。
“先生归乡之后,望善自珍重。”赵琰将圣旨亲手交给林弈,语气真挚,“若有闲暇,亦可着书立说,将先生之学问、经历传于后人,亦是一大功德。”
“臣,叩谢陛下天恩!”林弈郑重接过圣旨,伏地行了一个大礼。
当他从御书房退出,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时,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身上那袭沉重的绯色麒麟服,仿佛也卸去了千斤重担,变得轻盈起来。
回到府中,王芸早已等在花厅。见他归来,神色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便知事情已成。
“陛下……准了?”她迎上前,轻声问。
“准了。”林弈微微一笑,将手中的圣旨递给她看,“芸儿,我们可以走了。”
王芸接过圣旨,并未细看,只是抬头望着他,眼中泛起欣慰与喜悦的泪光,轻轻靠入他怀中:“好。我们回家。”
消息很快传出,朝野震动。无人能料到位高权重的林首辅,竟会在鼎盛之时急流勇退。有人赞叹其智慧,懂得功成身退;有人惋惜其才华,认为朝廷损失巨大;亦有人暗中揣测,是否朝中又有新的风波。
对于这些议论,林弈一概不理。他从容地办理交接事宜,将首辅印信、各项权责一一交割清楚,与内阁同僚、朝中故旧简单话别,谢绝了一切饯行宴请。
离京那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他们没有惊动太多人,只带着一些必要的行李和多年收藏的书籍,乘坐一辆普通的青篷马车,悄然离开了这座居住十年、承载了无数荣耀与压力的帝都。
马车辘辘,驶出高大的城门,将身后的繁华与喧嚣远远抛开。
林弈掀开车帘,回首望去,那巍峨的宫墙在晨曦中渐渐模糊。他放下车帘,握住身边妻子的手,相视一笑。
前路,是广阔的天地,是自由的山水,是属于他们二人的,宁静悠长的余生。
车厢内,王芸倚着林弈,轻声道:“弈郎,我们先去何处?”
林弈目光投向车窗外不断后退的田野与青山,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先回江南看看吧,听说那里的烟雨,与我们离家时一般无二。”
马车轻快,载着一颗终于寻得归宿的、疲惫而又满足的心,向着那梦寐以求的山水之间,悠悠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