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声响遏行云,月色愈发的暗沉。
瓷板已被铲完装筐,临时工作完毕,船板上残余的泥土就要靠水来清洗了,他们精疲力竭疲惫不堪,每一个多余的手势都是对生命储备的浪费。
失业的箫飒无精打采地打了个呵欠,双手拍了拍肚子,站起身来伸懒腰,蹲得大腿小腿发麻,要缓冲好久才可恢复正常。
无神的目光四处观顾,没有用得着他的地方,箫飒决定下去找他的同伴们玩吧,此时孟婆汤的香味扑鼻而来,令人魂牵梦绕,仿佛一个美妙的旋律余音绕梁。
没走多少步,背后的打闹声响彻云霄,他一回头定睛一看,运尸船的船员们争先恐后涌来,一心只想快点下去分汤,丝毫不顾前面有没有人阻碍他们的去路。
宛似一群只在黑暗中见到了夜明珠而见不到其他东西的夜盲症瞎子,将途经之人撞得东倒西歪也不管不顾,集合的效率也绝没这么快,转眼间甲板上已杳无人烟。
旋转旋转再旋转,好似一阵飓风。“砰!”被撞在舷梯上的箫飒靠在木板上休息了会儿,头晕得不行。
船下不远处正是孟婆熬汤的地点,闻了这么美味的汤,更加剧了他头晕目眩、天旋地转的感觉。
那锅汤像是解药,只要喝上一口病就能好,他好想一口气一溜小跑而去,跑到锅旁边架着的梯子上,跳入沸水中喝个够。
与此同时有另外一个声音跑出来反对他,说这锅汤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如果喝了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状况发生,而人还是浑然不觉的,要是他不想喝后有不良反应或后遗症的话,就不要碰孟婆汤。
他站在这个高度完全可以俯视岸上的一切,那口大锅像个震慑人的容器,可以将大家的魂魄都堆积进去熬煮,汤面漂着五彩斑斓的蔬果,预计汤的千滋百味足够了。
孟婆汤呈现出一种波云诡谲的色彩,似黄又好似绿色,像是某类少见的奇异果压出来的汁水,远远看着没什么胃口,但闻起来是真的香,这也就弥补了颜色不够清亮的瑕疵和短板。
孟婆用棍子搅拌汤,这根棍子和狼牙棒差不多粗细,根本不能搅动锅底的汤汤水水,不过装在这么大口锅的肉汤,搅拌不搅拌又有什么关系呢!
人们像一只只鱼,由各个方向各个角落向孟婆汤走近,汤成功充当了诱饵的身份,箫飒就站在高处不动如山,扮演起旁观者清的角色。
在阴暗处俯视着火把照应着的众人,像小小的蚂蚁一样成群结队的汇聚到汤锅前,等待领到一口久仰首领熬制的汤喝,就像一块牢牢抓住了蚂蚁欢心的糖果。
凉棚下点了一支蜡烛,他们无动于衷,仿佛是和他一样的局外人,箫飒就知道他们是不爱凑热闹的人,注定不会跑进前仆后继的人群中争抢的。
但是说话间耳光风般拍来,一个人影急遽离开座椅跑出凉棚,像一股强势的冷气流钻到了热气流中,引发了轩然大波。
很多被他或撞或挤到一边的人骂骂咧咧,箫飒虽不能分辨出每个字的发音,也不能听清他们说的是什么。
他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众人气愤填膺的怆怒,一眼就能认出这个毛手毛脚的家伙是味忍,一眨眼就插队到了挺前面的位置。
孟婆汤本来还没这么快入味的,可是人们的追逐热火朝天、拥挤不堪,人们吵啊闹啊笑啊抢啊,已经将火的热度推到鼎盛的高度,加速肉骨头和水的相互渗透,汤锅咕嘟咕嘟冒泡,说不上来的喧嚣。
孟婆一言不发,她的手下一筹莫展,过了将近一刻钟,人群才在抽鞭打闹事者的、拓跋恢等人组成的治安大队的恐吓下,停止了无休止的争吵和议论。
喋喋不休的细微声音无法消除,人声鼎沸、脏乱差的局势已经好多了,于是烘托得汤锅里汤汁的咕嘟愈发响亮了,大激烈地吞咽口水。
起义结束就没什么好看的了,箫飒走下船,绕过停尸房和身边不间断工作的水鬼,人们排着密集的长队不能原路返回。
他只好绕道走到汤锅的后面,通过这儿也可抵达心目中的清静之地——凉棚。
人们奇怪的地张大眼睛望着他,眼里长出来嘴巴似乎在说:他是不是要以权谋私想第一个吃螃蟹?
见怪,大家别用这样是眼神望着他好不好,箫飒实诚地想,他是不想这么做的呢,根本也没有过这个想法,成为大家的公敌日后有他好受的!
箫飒走到汤锅后面的同时,孟婆的调羹换成药汤的勺子,粗略地望了眼地面,她的高度和陆地相差好几米。
若是踏在这么高的高度给人派汤准是不合理的,她爬在梯子上也没法给排队的人送汤。
一筹莫展,头一次感觉高是个苦恼来源。
她得想个好办法解决这个不现实的高度差,或者找个中间人来帮忙。
眼下已没有时间让她从长计议了,孟婆绿幽幽的紧盯着地面、思考该怎样消除隔阂的眼光中,突然招摇着闯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想法一闪而过转眼即逝,她粗疏草率地抓在水里。
印象中箫飒就是个好大喜功的家伙,这会儿她跑不了了,孟婆用声音的天罗地网逮住他,“箫飒,你去搬张小桌子来,放在梯子的旁边。”
这句呼吁像个从天而降的帽子戴在头上,箫飒动手摘了不合适的帽子挠挠头,仰望着低着脸看他的孟婆,精神涣散,一言不发,没对孟婆的一席话作任何评价,到处环顾找到一张没人用的桌子,依照她的指令搬过来放在梯子下面。
“你站在桌子上面。”孟婆的指令加码,她期待箫飒能一五一十按她的吩咐来做事,但是她预料错了,他不是摇尾乞怜的拓跋恢,更不是她不会说一个不字的水鬼劳动力。
这次箫飒没这么好心,他不知道孟婆的具体想法,要他帮她干什么,被人使唤他哪里都不舒服,“你要我站上去干什么?”
他很疲惫想早点休息,和孟婆待在一起,永无宁日,这是他的切身感受,就连游手好闲的凌沉也被她摧残成这样,已足以说明孟婆对人的压榨是不遗余力的。
“你站在桌面上,将喝汤人手里捧着的碗交由我,我把汤盛好了,再递回给你,你再送给碗的主人。”孟婆耳提面命,金针度人。她诲人不倦。
“哦!”箫飒幡然醒悟,明白孟婆用心良苦,是要他搭把手帮忙。他浑然不觉这么做有什么好处,况且他身心疲惫,恐怕难以胜任这个职位。
“怎么样?”孟婆不很乐观地问他。箫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理应认为箫飒会欣然接受的时候,他转过身,掉头就走,如入无人之境,安之若素。
明目张胆捉弄人,岂有此理,孟婆快要被满腔的怒火点着了,她被他无情的转身磕得头破血流。青春作赋,小不忍则乱大谋,她是个善于管控和掌握心情的人。
孟婆拼命地压制住内心糟糕的方方面面,折叠好乱七八糟的感性,不让它们外泄和暴露。
她不咸不淡地说:“你要是来帮忙,我有奖励的。”翻来覆去,这是她能想到的让箫飒束手就擒的唯一方法。
这招奏效,箫飒的脚步寂然不动,他在思考孟婆出乎意料的惊喜是什么,撤掉他园丁的职位,未来他能一事无成地住在大本营上并拥有私人的住房吗?
“有什么惊喜配得上这场交易?”箫飒受欲望的驱使转过身,按耐住胸腔里活蹦乱跳的心,面无表情阻止孟婆想从他脸孔上看出任何高兴与愉悦的思路。
“惊喜就是惊喜,有惊有喜,”孟婆重又俯瞰着面朝黑夜的箫飒,卖关子似的顿了一下,一张老脸笑得时候挤成一朵菊花,半遮半掩地说,“现在要说出来,是惊喜吗?你等着就好了,我保证不会让你失望的,在我面前,吹毛求疵是没什么用的。”她无缘无故的心虚着,在箫飒发现这个有可能暴露真面目的表情之前拭去。
他脸上洋溢着不易察觉的光辉,仿如星光全落在他面庞上游动,像一只只闪银色的蝌蚪,拖着长长的光辉。
孟婆的话像个无底洞,没有上限没有下限,不知不觉把人的幻想吸进去不吐出来。
“只要不是惊吓就可以!”双手插兜的箫飒妥协了,兜子装着他的憧憬,热乎乎的使人冰凉的手大为欢快。
箫飒一步迈上桌子,不得不临时放下他的憧憬,端茶送水的接龙就开始了:排在第一位的人将半个时辰前领的黑釉碗递给箫飒,箫飒弯腰接过手扔给孟婆,她装好近百度的热汤四平八稳地交给箫飒,烫得箫飒手指发热,连忙将烫手山芋交给他……
第一个,第二个……循环往复不叫停,人偏偏又站在离火堆这么近的地方,身处不折不扣的熔炉,大汗淋漓,汗流浃背,但是一箭易断十箭难折,箫飒就要把心锻造成团结的十支箭,百折不饶,坚持下去。
要么是伸手送碗或接汤,要么是弯腰接碗或送汤,这些动作全要靠腰部肌肉来协调,箫飒的腰像一个小钟,被大撞木撞得乱颤,像接连做了五百个俯卧撑。
腰腹部肌肉乏累,人叫苦不迭,持之以恒不能半途而废贯穿全局始终在鼓舞着他, 就像有只小跳蚤在耳朵里蹦踏,心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不让声音化为乌让他天昏地暗地倒下。
吃屎说不定还能吃到豆瓣,他既已夸下海口,就不能半途而废,孟婆一个老人能坚持住,他也要坚持到底,不然面子上挂不住、不光彩。
箫飒把终日攒蓄的能量释放,咬着大门牙坚持住,一碗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被人取走,他们如狼似虎的吃相杀伤力很大,荡气回肠到能用误人子弟来形容。
他只好急忙撇开视线,耳朵立体的环绕着他寡言少语卖力干活的呻吟,取代大家狼吞虎咽的吞咽声,这倒让他找到了点存在感,稍微心旷神怡了点,眼不见为净六根清净是最好的。
时间是粉刷匠握着的刷漆工具,在同一片天空里循环往复地辗转,不断反复地描绘出更深厚的夜色,岸上的烛火像一朵盛开在黑夜中的明亮花朵。
“我是不一个来的,我代表大家来取汤。”味忍见到箫飒那张逼问的苦瓜脸,赤诚的眼神奉劝箫飒好自为之。
箫飒的视野中:味忍端着一个小二上菜的盘托,上面摆了四五个碗。“你们还是不要喝了吧!”他害怕孟婆汤里有门道。
“为什么,”味忍显然难以理解箫飒是何居心,“别人都可以喝,我们为什么就不可以,你大义灭亲呐!”他一脸委屈。
“快点,别磨磨蹭蹭的拖延时间。”孟婆二话没说,等着接碗。
箫飒发觉孟婆已经意识到他在怀疑她的汤有问题,但是她满不在乎,一肚子坏水,脸上灰暗的褶皱里蕴藏着时隐时现的笑意。
孟婆肃耳倾听,箫飒不能逐字逐句分析,也不能和味忍分享他的真知灼见,就算这一切水到渠成,天真淳朴的味忍也未必相信他的所言句句属实。
味忍想当然认为坏心眼的箫飒刻意说谎话捏造假象来欺骗他,目的就是不让他得到可口鲜美的肉汤,这对于箫飒来说,就像面对一锅没撇浮沫的汤,实属无奈。
排在味忍后面的人用调羹敲着陶碗大喊大叫,叫毛手毛脚的箫飒快点。
防止孟婆起疑心,他一个一个拿上来递给孟婆舀汤,一个一个装满了足斤足量的汤后放下回去。
临行前味忍鼓舞人心地握了握拳头,“箫飒师父加油,再接再厉。”他冒冒失失地端着几碗汤,回到凉棚下给大家分发。
灰头土脸的箫飒没什么表示,他千不该万不该接受孟婆的贿赂,干这项索然无味的工作,烦得他笨口拙舌,不想动弹。
等等,箫飒想到一个重要的内幕,他的视野被大锅挡住了,看不到这个队伍有多长,但他能从其他方面着手预判。
味忍插队插在很前面的位置,表明下面的队伍相当冗长,不乏是已喝上汤的人都三四倍,干到这他就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下面百无聊赖的时光怪怎样消磨啊!
不出所料,凉棚中就凌沉拒绝喝汤。味忍将他那没人要的碗推到自己面前,他要包揽大权。
神灵氏喝得不亦乐乎,像吃面条一样发出呲溜呲溜的响声。
贪得无厌不仅自己喝也喂漱石喝,你一口我一口。
他们喝汤时陶醉的模样看得凌沉心烦意乱,他很想奉劝大家不要喝孟婆汤,然而每当他想起这件事的重要性,想到大家喝不喝汤也关乎到他的将来和过去,话到嘴边就滑下去了。
队伍源源不断,箫飒依稀能辨别出好几张外貌出众的人脸,怪他们三番四次来盛汤,孟婆有话说在前头,汤管够,他不能不接过人家打汤的碗吧!
每次见到飞扬跋扈的他们,箫飒就像出手掐死他们,他要是说话会被孟婆听见,孟婆听到了就会揪他耳朵,用快要撕下来到的力道揪住他耳朵,并劝告他不准再对人无礼,人家爱喝多少碗就喝多少碗,别惹是生非逼她动粗啊!
改用眼神威胁他们,但是这群人仗着有孟婆撑腰,死乞白赖地忽视箫飒的不适,鼓着下唇鄙视他这位在至高无上的首领面前也得俯首称臣的手下,箫飒沦为阶下囚,实在无可奈何啊!
高汤很快减少,分散在大家的胃里,箫飒怔怔地望着赶来的人们,胃像吞了铅块一般沉重,眼角只有不满、厌恶和冷笑,像一个看客,眼睁睁看着船只沉默,那艘船搭载的是每个人共同的记忆片段。
勺子的长度有限,孟婆弯腰到极限也舀不着汤了,但是别忘记她是个法力无边的人。
勺子一往锅里放,下半锅的汤即刻出现在勺子上,不用花费心思多余的解决这个麻烦。
过去一两个时辰后,只有零星几个人来打汤了,喝得心满意足的人们四处散去。
孟婆四处张望,见向来舀汤的人不多了,明言说箫飒可以回去。
箫飒犹豫不决,双手插着腰,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
孟婆问道:“打汤的时候你哀鸿遍野,好像个重病缠身的人活不了多长时日了,现在可以下班了,繁重乏味的工作结束了还不愿走了呢?”
“不是我不想走,就是有件事你不要忘了。”箫飒扭了扭腰,活动活动僵硬的关节,扭得喀嚓喀嚓响,声音和晒了半个月太阳的麦草一样枯涩。
“你开始答应要给我个惊喜,我能坚持这么久,都要归功于你那个惊喜传达给我的能量,信仰能为我注入新鲜的血液而不至于栽倒在半路上奄奄一息,人没有指路明灯就会很快迷失自我的,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知道它是什么了。”箫飒有板有眼地说,他希望孟婆说的惊喜和他设想中的惊喜一模一样。
箫飒都行可以没问题的一言一行,已经充分的表达出他内心强烈的愿景所为何事。
孟婆将头往后一仰,围成一个小圆的嘴唇已经说明她记起来了,没要耍赖。
“是什么?”箫飒尽量克制住接近惊喜时身体不由自主的颤动,用均匀的鼻息湿润嗓音的干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