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起名的插曲暂时打断了他们前头的话题,可惜米菲并不是一个很容易被糊弄过去的对象。在对“鳞兽”这个称呼达成共识后,它很快就又向罗彬瀚讨要起它的活体研究对象。并且这一次,它敏锐地发觉了问题的根源所在。
“你不太想把它们交给我。”它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不满的情绪,只是在慢条斯理地陈述事实,“为什么?”
这是个好问题,而罗彬瀚自己也很难给出有力的答复。他是有点喜欢这些鳞兽小崽子,可毕竟米菲的寄生不过是为了做点检查,又不会立刻要它们的命。这种检查对他个人没有任何坏处,甚至可能还会有额外的好处,他还有什么立场反对呢?说来说去他还是被米菲意料之外的生长速度惊住了。在回到丘地以前,他本以为自己至多会看到一个比原来长大三五倍左右的米菲,而不是一个盘踞在地底深处,难以估量真实体积的触须怪。这种反差又不免令他想起李理当初是如何对米菲小心提防……有时共患难过的友情也不是那么可靠,他已经从很多家伙身上学到了。
最终,罗彬瀚还是决定同意这件事。当初是他自己同意让米菲脱离菲娜并自行生长的。如果他还想要米菲继续提供帮助,那他就不能全凭着个人感情办事。
“等它们适应几天再检查吧。”他说,“我只是看它们好像挺害怕你的,不想把它们吓坏了。你刚才说是它们害怕是因为气味?它们能闻出你吃过它们的同类?”
“有这种可能。”
“那你也不能怪它们防备你了。你能想办法把这种气味去掉吗?”
“暂时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正在调节形态来适应这里的空气。”
“哦?”罗彬瀚不由地问,“你也需要适应这里的空气?”
“是的。”米菲立刻回答。它大幅摇摆的样子更像是在说“当然咯”。
罗彬瀚并不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他有点诧异地问:“我还以为你有氧气就能活呢。或者没氧气也能活?这里的大气对你来说应该没什么特别的吧?”
事实并不如此。米菲指出此地的大气构成和罗彬瀚老家差异很大。简单来说,氧气的含量要更低,同时还有大量的惰性气体、挥发性有机物、大量“含有复合负载性催化剂单元的颗粒物,可能是某种仿酶结构”。对于前两个问题它尚且有一些通用的方法可以克服,剩下的却是个罕见情况,因此这段时期它也在不断调整自己的身体形态与构成,以便彻底适应此地的特殊情况。
罗彬瀚幽幽地问:“这对你应该挺容易搞定吧?”
他的怨气已经从声音里溢了出来。米菲连忙解释说这对它根本不算容易:单纯要保持存活确实不难,因为它可以持续不停地摄入能量,持续不停地制造新的身体组织;只要它增殖的速度快过组织衰竭,它就可以一直活下去。可这并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融入环境,只不过是在拼命注水的同时又不停放水。真正理想的融入是形成一套与外部环境相匹配的生理结构,让它与这里的物质系统形成正向的循环。换句话说,它需要一套更合适的消化和呼吸系统,而这是没法靠它的神经液使劲晃一晃就想出来的。它需要参考本土生物的生理结构,研究它们是如何适应环境的。这是个相当复杂的任务,到目前为止它只学会了如何合成那种鳞兽身上的生物酶,以及诱使它们失活。这确实能使它部分免疫此地的有毒空气,但如果它想要形成更复杂的器官,那就需要活体样本来进行学习和模仿。
罗彬瀚懒得听它这套有的没的。“这就是你吃尸体的理由吗?”他语气不善地说,“而且你干嘛不早点提醒我这件事?我也需要呼吸啊。”
“我以为,”米菲说,“你肯定是知道的……但你可以靠你的办法来克服这个问题,就像你克服火灾那样。”
“你管那叫克服!我可不想一直靠那种办法来活动。难道你就没有点更好的主意吗?现在你已经研究过了那些家伙的尸体了,就没有发现点更适合我的办法?”
“我的办法恐怕不适合你。”米菲说,“既然你不能像我一样直接改变身体构造,你介意让我的子代寄生在你身上吗?它应该可以帮你过滤空气。”
这听起来确实是个主意。罗彬瀚对于自己被寄生倒没有多大的抵触,反正这也不是他头一次遭这罪了。可是米菲紧接着又向他提出,一旦它的子代聪明到足以替他处理空气,那么几乎不可避免地会很快产生自我意识。当他停留在米菲附近时,它可以通过特定的信息素来抑制子代发育,使之成为它的某种遥控肢体。可要是他长期在外边跑,事情就可能会出现变故。
“什么样的变故?”罗彬瀚警觉地问。
“我不知道。”
“既然它是从你身上分出来的,那思想脾气也肯定和你差不多吧?”
“这,”米菲缓缓地说:“会有随机性。”
“那如果你直接寄生在我身上呢?别分出什么子代,就是你自己?”
“我现在的质量有点太大了。”米菲说。它没有透露具体的数据,但罗彬瀚心知这几十天里它绝对没有蹉跎。他又有点后悔对它放任自由了。
“所以,”在片刻沉默后他问道,“如果你把一个子代放在我身上,而且脱离了你的控制,它会立刻就产生自己的思想吗?”
米菲向他解释这取决于情况。如果他只是单纯地需要一个挂在呼吸道里的空气净化器,那么它可以在分裂时故意简化子代的结构,使其神经系统的发育过程更加缓慢,大概在几百天后才会产生较为复杂的意识。可如果他还需要更精密的调控,比如说要稳定地向他输送固定比例的氧气,这就得是个动态的过程了,可以说必然要赋予子代更复杂的机能,让它拥有自主判断和处理问题的能力——基本上,它从脱离米菲信息素范围的那一刻起就会有意识,只是个性的形成还需要点时间。
“这并不等于它一定会害我,对吧?”罗彬瀚提议道,“你可以像你的母体一样灌输信息给它,让它知道我是可以信任的。”
“我确实可以给它留下信息。”米菲说,“但……唔,这并不能完全抵消随机性。你明白的,这是繁衍的必然结果。”
罗彬瀚抱着胳膊瞧它。现在他们的话题已经来到了一个非常微妙的区间内,可以说是有点危险了。正在他面前摇摆触须的家伙并不是当初被他从寂静号带到老家的那个米菲,严格来说它只是“米菲二号”。这种差异在直观感受上很难分辨,可事实上它们就是不同的。它们所掌握的信息、经历、能力,甚至于个性……他虽还分不清楚两个米菲的区别,但却能感觉它们和当初阿萨巴姆丢到他身上的那位在脾性上的参差。他面前这一只就很少谈论虚幻飘渺的概念,比如美、神话、生存意义,而是谈论复合催化剂、气溶胶、挥发性有机物与许愿机安全准则。它是个更有务实精神的黏液怪,或许因为它是在凡人的世界里诞生和发育的。它还没机会去见识它的母体们所见识过的东西。
从这个更务实的米菲身上诞生的子代又将变成什么样呢?他不是很想探究这个答案。他们正身处一个分外贫瘠荒凉的世界,孕育出的本土居民不是丑陋就是凶残。在这样的土壤中,米菲这类精于模仿和改变的非凡生命又能学到些什么品质?他怀疑连米菲自己也没有把握,否则它不会专门强调子代的随机性。它是不是也有点担心呢?如果它的某个子代独立寄生在他身上,突然间产生了些有趣的新点子,比如利用他的复活特性不断地吸食营养,在短时间内快速地壮大,最后反过来威胁到它的母体……这种设想确实有点骇人听闻,但他能理解米菲不喜欢这种风险,哪怕是最小概率上的。
他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还是需要你帮我过滤空气——只是最简单的那一种,这样在短期内它就不会形成意识了,对吧?”
“只要你能定期回来,我可以及时回收它。”
“我可不能保证我每次都能在一百天内回来。这鬼地方还挺大的,我估计我连千分之一的面积都没看到呢。”
米菲不回应了。罗彬瀚知道它肯定不太愿意贸然制造一个难以控制的子代,但他已经想到了另一个主意——早在他返回丘地的路上,这个主意已经反复在他脑袋里转悠了好几次。
“也许不需要你的子代一直帮我过滤,”他说,“也许只需要你帮我寄生一次,让我能再去一次那个地方……我会用自己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米菲对他的个人方法很感兴趣。罗彬瀚只得耸耸肩说:“既然你能从本地物种的身上找到办法,我也可以学习它们的生存智慧嘛。不过现在咱们先不急着谈这个,等我需要出远门的时候再说吧。”
“你打算什么时候需要再出去?”米菲问,“你找到需要的东西了吗?布料或者纤维?”
这又是一个直指根源的问题,提醒了罗彬瀚那个残酷的事实:尽管他站在这儿和米菲谈了好半天看似严肃的事,关于鳞兽的命名、习性、饮食、生理特点……可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他却毫无推进。他又不是来这儿当野生动物饲养员的。
“没有。”他不太情愿地承认道,“我连一根线都没找到。”
“这有些奇怪。”米菲说。
罗彬瀚并不觉得奇怪。如果他被要求去寻找的是一样根本不存在于世间的东西,那么唯一合理而简单的解释就是:他被人耍了。这也正是他本次提前打道回府的核心理由。假如向他提这种狗屁要求的人不能给出一个令他满意的解释,或者——按照他们白纸黑字写在契约书上的条款——向他提供必要的帮助,那他就要亲眼看看这个鸠占鹊巢的冒牌货会不会比正主生前更抗揍了。那东西会跟人打架吗?或者会拿周雨的灵魂来威胁他?他才不在乎。反正他早觉得周雨欠修理了。
在动身杀进邪魔的洞府以前,他没忘记先尽一尽自己作为饲主的义务。“菲娜去哪儿了?”他和颜悦色地问,“怎么都不见它来看我?”
米菲告诉他菲娜还留在盆地里。自从他离开以后,菲娜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里头,只为了觅食出来过两次。听到这儿罗彬瀚立刻感到情况不对。
“才两次?”他变了脸色,重新向米菲确认,“我走了这么多天,它才出来过两次?它每次吃多少东西?”
“它看起来很健康。”米菲说,“我想这应该是它正常的饮食规律。”
罗彬瀚可不这么想。在他的估算中这次旅行至少花了四十天,而以前菲娜可是每天都要向俞晓绒讨饭的。在极端情况下它是可能会更耐饿一些,但每隔二十天才吃一顿?除非它在那个到处都是诡异草木的盆地里发现了别的吃食,否则就准是出了大毛病。他立刻变得忧心忡忡,把别的思绪都暂时抛开了。
“我得去看看它。”他说,“这两个小东西你帮我照看一下……就先给它们找点吃的吧,这样它们就会老实点了。”
米菲答应了。它可能会趁这个机会对这两只鳞兽实施寄生检查,但罗彬瀚已经无心理会了。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对菲娜的健康如此关切。也许因为它是他现在为数不多的旅伴了?不知不觉间它陪伴他的时光已经这么长,其中既有寂静号也有梨海市的部分;他绝不能接受因为一点照料上的疏忽就失去它,而相较之下那两只鳞兽就无关紧要了。
他匆匆忙忙地奔回丘地,又顺着现成的旧路直奔山内。这过程中他一直想着菲娜可能出现的问题,甚至都没注意到路弗是否跟了过来。在他穿越黑暗狭长的隘谷路后,盆地中奇异悠长的风声又灌进了他的耳朵,令他焦急的思绪骤然冷却下来。
这片隐匿山间的绿野依然如他印象中那样幽静而不祥。循着风鸣水奏之声,他在那座特别惹路弗讨厌的泉潭边发现了酣睡中的菲娜。它正懒洋洋地横趴在石头上,毫无消瘦染疾之态。当罗彬瀚走过去抚摸它的脑袋时,它睁开眼睛瞧了瞧他。
“想我了没?”罗彬瀚说。他恍然间觉得这场面有点熟悉,似乎很久以前就曾发生过。而菲娜的反应也和他印象中的没多大区别——它只张了下嘴巴作为招呼,连叫也懒得叫一声。看样子它压根就没在想念他,也不因他的久游归来有丝毫感动,仿佛他只是在它打盹的时间里出门散了会儿步。
罗彬瀚敲了一下它的脑袋来报复这种冷漠无情,不过他也没法和一只蜥蜴认真计较什么。令人惊奇的是,他发现米菲的评价竟然是对的,菲娜看起来非常健康,没有一点挨饿生病的迹象。他不死心地把它拎起来细细检查,又逼它在地上走几步瞧一瞧,直到它生气地张嘴威胁才肯罢休。
“你也得道成仙了?”他纳闷地问,“那说两句人话给我听听?”
“嘛。”菲娜说,然后又趴回石头上不理他了。罗彬瀚又趁机戳了戳它的后背,告诉它等会儿要带它去认识两个新朋友——至于这个“等会儿”是多久,那就要取决于他的下一个会面对象是什么态度了。
青石山壁下的洞口依然向他敞开着。罗彬瀚站在洞口前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阵,确定了自己等会儿应该怎么说、怎么做,然后就一边揉着拳头一边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他长驱直入地穿过石廊,一路尽显自己滔滔怒火与挑衅之心。当他绕过影壁迈入石室中时,屋主人依然站在那面空白的墙壁前,竟然连位置和姿势都不曾改变过。
“嗨,”罗彬瀚说,“我又回来了。最近过得怎么样?我最近过得很不好,希望你的生活也跟你那死弟——”
“发信器启动了。”屋主人头也不回地说。
罗彬瀚的话顿时卡在了嗓子里。他着实反应了一会儿才搞清楚这家伙是在说什么。
“噢?”他说,“嗯,啊,行,挺好的。正好我还有另一个问——”
“他的灵魂不会受损,在你打算结束游戏以前。”
罗彬瀚说:“你可别以为——”
“怎么会?”屋主人漫不经心地说,“我自然言出必践。”
“那你得——”
“在你把东西交齐以前,那里将会一直存在。”
罗彬瀚哑然地瞪着对方的背影。这是他这辈子最讨厌读心术的时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