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咸阳向北,广袤平原尽头有一道横亘东西的山脉,山峦起伏、气势雄伟,周围均匀地分布着九道如龙的山梁如九龙聚首,将其高高拱举,所谓“一峰突兀,九梁环拱”,因而得名九嵕山。
昭陵建于南坡,依山为陵,地表建筑仿长安城布局设四门及角楼,气象恢弘。
春雨如油。
四周树木绿叶新绽,路旁花草含苞簇簇。
李治穿着一身紫色蟒袍、脚踩朝靴,手里撑起一把油纸伞,沿着两侧布满神兽雕塑的神道一直向前,直抵献殿,推门而入。
其余礼部、宗正寺官员皆止步门前。
殿内很是宏大轩阔,李治抬起头看着悬挂正中的太宗皇帝与文德皇后神影,不知怎地脑中哄然纷乱,两行热泪顷刻之间迸流而下。
上前两步跪伏于地,额头狠狠磕在地上。
李治泪流满面咬紧牙根,沙哑着嗓子低声呢喃:“孩儿铸下大错,如今万里大唐已然没有孩儿立身之地,得兄长宽宥准许出海就藩、封邦建国,此生此世,再无灵前祭奠之日,只能于十万里之外的孤岛之上建庙立祠、遥祭父母。”
“只是……孩儿不甘心啊!”
这一刻,李治痛哭失声。
但凡有选择,谁又愿意远渡重洋去往那天南之岛与野人猛兽为伍?
可当初是父皇你亲口应允要将我立为储君!
若非你的承诺,我又岂会在你不明不爱驾崩之后悍然兵变?
世人皆以为我受长孙无忌之蛊惑这才犯下谋逆大罪,但我却深知父皇你之所以暴卒而亡必然不是服食丹药中毒致死,即便没有证据,也必然与兄长脱不开干系!
我之所以发动兵变不仅是为了登上皇帝之位,也是为了给父皇你报仇雪恨!
只可惜兄长有房俊辅佐,导致我功亏一篑……
心中之痛苦、悔恨,化作泪水滚滚流淌。
殿外一众官员听着殿内晋王殿下嚎啕大哭,李元嘉左右张望一眼,低声道:“汝等在此等候,我进去劝一劝殿下。”
“喏。”
诸人求之不得。
晋王殿下出海在即,这辈子大抵再不能回到昭陵祭奠先帝,谁知道会否在先帝灵前说出一些什么惊世骇俗的话语?
这位毕竟是曾经发动兵变、意图谋逆的凶悍人物,但凡听入耳中一个字都是巨大危险……
李元嘉推门入内,反身关好殿门。
大殿里光线昏暗,唯有灵前一盏长明灯散发着幽淡光芒,光晕柔和。
他上前两步跪在李治身后,低声道:“还请殿下控制情绪,既是即将远离大唐、出海就藩,自当将心中抱负秉承于先帝灵前,又何必悲悲切切、做此小儿女之态?殿下一世人杰、千古无双,想来最是见不得这般别离之情。”
李治依旧痛苦:“我自然知道父皇对我之殷切希望,只是想着今生不知是否有机会再来父皇灵前祭奠,心中悲切难忍。”
李元嘉叹了口气,再不多说。
今日一别,便是永诀,今生今世再无机会重蹈大唐中土,更遑论前来昭陵祭奠?
除非有朝一日李治能够统率大军反攻大唐、一路势如破竹打回长安……但那怎有可能。
单只是水师这一关便过不了。
“事已至此,殿下当努力向前看,大丈夫立于天地间未必就要锦衣华服、钟鸣鼎食,出去海外固然艰辛却也天地辽阔,以殿下之能力自然大有可为,开创一番基业、立下不世功勋,一样彰显尊贵、青史垂名。”
“那就借叔王吉言吧……”
李治抹了一把眼泪,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倒是叫叔王笑话了。”
李元嘉摇摇头,道:“殿下至情至性,又何必扭捏?太宗皇帝、文德皇后在上,也必然为殿下感到欣慰。”
李治抬头深深看了一眼太宗皇帝、文德皇后的神影,再度叩首。
“孩儿不孝,辞别父母!”
而后起身、转身,大步离开。
干脆利落。
李元嘉也看着上面神影,幽幽一叹,心里也多少理解当年太宗皇帝意欲易储之原因。
单纯以个人素质来说,晋王聪慧剔透、杀伐果断,确实比太子更适合做一个皇帝。
但是对于国家、对于大臣、对于万民来说,或许李承乾才是更好的那一个……
……
顺着神道自昭陵而出,李治来到山下坐上马车并未返回长安城,而是自咸阳桥过渭水沿着河边绕过汉长安城的遗址、大明宫的外墙,直接来到长安城东的灞桥边。
甚至没有入宫向陛下辞行……
李元嘉赶紧策骑追上,为难道:“殿下何不入宫向陛下辞行?陛下宽厚仁慈,对殿下隐隐关爱,若不辞而别,于礼不合啊。”
李治抿了下嘴唇,神情淡然、目光坚毅,只一味催促战马却闭口不言。
李元嘉无奈,他领会了李治的意思。
我马上便出海就藩、远渡重洋,此去十万里之遥再回大唐之日无期,还提什么“于礼不合”?
谁在乎!
这两年低调隐忍、谦逊儒雅的李治,终于在得脱樊笼之际重新回到当初那个悍然起兵、冲击宫阙的晋王殿下!
刚硬挺拔、锋芒毕露!
春雨之中,灞桥遥遥在望,堤岸旁成行的柳树已经抽出嫩绿的叶芽,纤细的柳条在细雨微风之中轻轻晃动,一串串雨水滴落。
桥头长亭之外,无数车马猬集一处、热闹喧杂,其中一干杏黄色的大纛风雨之中矗立、随风招展,使得李治下意识放缓马速,双眼微微眯起。
居然是陛下来了?
他此番本打算祭奠昭陵之后便不辞而别,却没想到陛下居然预判了他的行为,自行出城相送……
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感动、惭愧、愤懑、不甘……
李元嘉策骑上前两步与李治并行,伸手拽住他的马缰,低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殿下虽然封疆于万里之外,却依旧是大唐藩属、陛下臣子,言行举止当依礼而行。”
李治扭头看向这位叔王,没说话,却郑重点头。
他自然知道李元嘉的好意,这是在提醒他即便出海就藩,但依旧有水师可以居中串联,天南之岛固然天高皇帝远却也不是什么避世桃源,以后用得着大唐的时候多得是,何必为了一时意气做下蠢事,导致日后困难?
想更深一层,则是警告他别以为离开长安、离开大唐便彻底安全。
身在长安之时,或许还要树立“宽厚仁爱”之形象从而颇多优容,以宽恕之态度展示兄友弟恭,可一旦出了海面对危机四伏之环境,意味着再无顾忌,随时都可下手……
李治策骑来到长亭,翻身下马快步走进亭中,便见到李承乾一身常服居中站立,其余一众兄弟、姊妹尽皆到场。
“微臣参见陛下。”
“雉奴不必多礼!”
李承乾上前两步伸出双手握着他的肩膀见他扶起,上下打量一眼,拍了拍他肩头,神情不满、语含责备:“怎地,为兄若不出宫相送,雉奴打算不告而别吗?”
李治满面羞愧,声音哽噎:“非是弟弟不懂事,实在是难忍别离之苦,只想着一味逃避。”
此话一出,长乐、南平、豫章、东阳、清河、高阳等公主皆红了眼圈,晋阳公主更是来到李治身边抱住他的胳膊仰头看他,泪珠涟涟、哽咽难言。
李治强忍泪水,拍拍她的手,替她抹着眼泪,柔声道:“以后若是有机会,当向姐夫求情派舰船护送你去天南之岛看看我,莫将我一人丢在那边孤苦伶仃、不管不问。”
晋阳公主再也忍不住,与凑到近前的城阳公主嚎啕大哭,其余公主也忍不住掉下眼泪,一时间长亭内外风雨摇曳、离情别绪凄凄切切。
李治到底是个非凡人物,强忍心中酸楚,挣脱晋阳、城阳的手,跪伏于地向李承乾叩首:“微臣此去,山高水长,惟愿吾皇威镇寰宇、万寿无疆!”
言罢,站起身,目光从亭内一众至亲脸上一一扫过,将一张张注定此生再也不见的面容印在心中,遂转身大步走出亭外翻身跃上战马,大吼一声:“告辞!”
策马先行。
其余妻妾、仆从、亲兵赶紧相随,车马琳琳、风雨潇潇,驶过灞桥……
李承乾站在长亭之内负手而立,盯着逐渐远去的车队,久久不言不动,直至目光被雨水模糊,车队再也不见,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看着身边的兄弟、姊妹,他略作迟疑,沉声道:“我知道你们心中大抵对我有所怨怼,认为我不念亲情、驱逐手足,可在我看来与其兄弟们一并关在长安这座笼子里勾心斗角、自相残杀,还不如放出去打拼一番天地、立下一份功业,倒也不虚此生。怨也好,恨也罢,我始终觉得这才应该是我们兄弟最好的归宿。”
言罢再不多言,出亭之后接过李敬业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迎着风雨,在“百骑司”与禁军簇拥之下飞奔向春明门而去。
几位亲王站在亭中面面相觑,皆不约而同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