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翻涌的迷雾又湿又冷，吸进肺里像是吞了一把碎冰碴子。
林玄没停步，也没回头看身后那几个伤的伤、残的残的同伴。
这时候回头，泄的是大家那一股子硬撑着的精气神。
他手腕一翻，寒魄剑在灰雾里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
没有什么试探，也没留任何后手。
视野里那行“逆命无生”的血红小字刚刚亮起，他整个人已经像是一张崩断了弦的硬弓，连人带剑撞了出去。
这一剑去势极恶。
它不讲究什么剑意绵长，也不求什么变化万千，纯粹就是把这一世守墓攒下的那一股子死气，连同上一世做剑神时的傲气，一股脑儿全塞进了剑锋里。
面前的空气被硬生生撕开一条口子，发出布帛撕裂般的脆响。
站在雾气正中央的那位“顾青竹”却笑了。
他甚至还有闲心抬起左手，理了理被劲风吹乱的鬓角，脚下看似随意地往左侧跨了半步，身子微微一侧。
只这半步，却像是早就拿尺子量好了似的。
林玄这必杀的一剑，就这么贴着他的鼻尖削了过去，只削断了他几根额前的碎发。
“师尊，您老了。”
“顾青竹”伸出两根手指，那是刚才夹碎秦雨桐大刀的两根手指，轻轻搭在了还在震颤的寒魄剑脊上。
“这一招‘断红尘’，起手时您的右肩会先沉三分，呼吸会屏住两息。以前在剑冢练剑的时候，您骂了我一百多次，说我总是慢半拍。可如今看来，这半拍的时间，足够我要您的命了。”
他指尖轻弹。
嗡的一声，一股怪力顺着剑身反震回来。
林玄虎口发麻，半边身子都被震得一歪，但他反应极快，借着这股推力，顺势就在地上打了个滚，避开了对方随手印过来的一掌。
那一掌拍在空处，地上的岩石无声无息地塌陷下去一个手掌印，深不见底。
“不是他预判的。”
脑海里，雷罚剑灵的声音炸了起来，带着几分急促的尖锐，“主人，我看清了！刚才你出剑的时候，这具身体的左腿肌肉僵了一下，那是原本的身体本能在抗拒闪避！是那命炉的意识强行接管了身体才躲开的！”
林玄半跪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果然，对方虽然脸上挂着那种高高在上的笑，但垂在身侧的左手食指，正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那是顾青竹的小习惯。
这小子一紧张，或者一撒谎，手指头就爱这么抽。
“他在里面。”林玄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心里那块大石头反而落了地，“这混账小子，还在里面顶着。”
身后传来哗啦啦的翻书声。
柳如是根本顾不得什么仪态，直接坐在满是泥泞的地上，手指在那本《天道遗录》上飞快地划过，指尖都磨破了皮，在那泛黄的书页上留下一道道血痕。
“找到了……在这里！”
柳如是猛地抬头，散乱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头上，“林玄！命炉碎片就在心脉寸口处！也就是咱们常说的‘死穴’！”
她喘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里硬挤出来的：“书上说，命炉寄生，必占死穴以控生死。但这既是它的堡垒，也是它的软肋。若能有一道同源的剑气，避开肉身防御，直捣黄炉核心，或许能把它逼出来！”
“同源？”林玄皱眉，“我的剑元和他现在的力量相冲，进去就是炸。”
“不，不是力量同源，是因果同源！”
柳如是举起手里的书，声音都在抖，“他是你徒弟，他的剑道根基是你给的，他体内那最后一点没被吞噬的本源也是你种下的！只要你的剑够快，够准，在刺入的一瞬间收敛所有杀意，只留纯粹的剑意去‘唤醒’，就能把那个口子撕开！”
这法子听着就像是在悬崖边上走钢丝。
要是剑慢了一分，顾青竹就得被捅个对穿；要是杀意收不住，两股力量在心脉里一撞，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
“风险太大。”林玄握着剑柄的手紧了紧。
“大个屁！”
一声暴喝从斜刺里杀了出来。
秦雨桐这时候就像个刚从血池子里捞出来的厉鬼。
她左肩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把半边身子的红衣都染成了紫黑色，手里也没了兵刃，就拎着两截不知道从哪捡来的断铁链。
“是个爷们就别磨磨唧唧的！”
她根本不管什么战术不战术，抡起铁链就朝着“顾青竹”的下盘扫去。
那铁链上虽然没有灵力加持，但却裹挟着一股子不要命的悍勇。
“顾青竹”眉头微皱，似乎极其厌恶这种粗鄙的打法，身形一晃就要后撤。
“想跑？给老娘留下！”
秦雨桐竟然直接扑了上去。
她不管不顾那护体罡气对自己肉身的灼烧，滋啦啦的烤肉声听得人头皮发麻，她硬是用那断裂的铁链，死死缠住了“顾青竹”的左脚踝。
“林玄！动手啊！”
秦雨桐被那股护体罡气震得七窍流血，整个人都被拖在地上犁出了一道深沟，可她的手就像是铁铸的一样，死都不松。
“找死。”
“顾青竹”眼中杀机暴涨，抬起右脚就要对着秦雨桐的天灵盖踩下去。
这一脚要是落实了，秦雨桐的脑袋就得像烂西瓜一样炸开。
就在这一瞬间。
一直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沈妙音，突然尖叫了一声。
她的双眼此刻漆黑如墨，没有眼白，直勾勾地盯着“顾青竹”的胸口。
“他在争！他在抢！”沈妙音指着那心口的位置，声音尖利得变了调，“那碎片松动了！那个真正的顾青竹正在往外顶！就是现在！那个缺口露出来了！”
不用她说，林玄已经动了。
这一刻，周围的风声、秦雨桐的嘶吼声、柳如是的翻书声，统统都从林玄的耳朵里消失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那个胸口。
还有那一点微不可察的、属于顾青竹的金色光芒。
林玄没有用任何剑招。
他只是把寒魄剑平举，脚下重重一踏，整个人化作一道灰线，直直地刺了过去。
这一剑，不带半分杀气。
就像是当年在剑冢的那个午后，他拿着木剑，轻轻点在那个倔强少年的胸口，教他如何运气一样。
“顾青竹”的那只脚终究没有踩下去。
因为他的身体僵住了。
那只一直不受控制抽搐的左手，在他抬脚的瞬间，突然反手扣住了自己的右腿。
那力道之大，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
“噗。”
一声极轻的闷响。
寒魄剑的剑尖，精准无误地刺入了那个正微微发光的胸口。
没有鲜血喷溅。
剑身像是刺入了一潭深不见底的黑水之中，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林玄的手极稳，在那剑尖没入的一瞬间，他心念一动，将体内那股属于“守墓人”的温养剑元，顺着剑身疯狂地灌了进去。
“滚出来！”林玄低吼一声。
剑身剧烈震颤，那股力量并不是去破坏，而是像一只温柔的手，穿过重重黑暗，一把抓住了那个被困在最深处的灵魂。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秦雨桐还死死抱着那只脚，柳如是捧着书僵在原地，沈妙音捂着嘴不敢呼吸。
一息。
两息。
“顾青竹”的身体突然猛烈地颤抖起来，那种抖动幅度之大，甚至听到了骨骼错位的咔吧声。
他脸上的表情开始扭曲。
左半边脸依然挂着那种阴冷的嘲笑，右半边脸却痛苦得狰狞变形，仿佛有两个灵魂正在这具躯壳里进行着殊死的搏斗。
“哇——”
那个身影猛地弓起身子，张开嘴，一大口漆黑如墨、散发着腥臭味的黑血，喷在了寒魄剑雪白的剑身上。
黑血落地的瞬间，滋滋作响，将地面腐蚀出一片焦黑。
林玄没有退，也没有拔剑，只是死死盯着那双眼睛。
那双原本被诡异金光充斥的眸子，金光正在急速退潮，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部硬生生挤了出来。
片刻后。
那双眼睛里的混沌散去，慢慢浮现出一抹林玄熟悉的清明，虽然虚弱，虽然暗淡，但那是人的眼睛，不再是神的容器。
那人看着近在咫尺的林玄，看着插在自己胸口的剑，干裂的嘴唇微微哆嗦着。
“师……父……”
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却比刚才那副高高在上的嗓音听着顺耳一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