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里,
时间仿佛被潮湿阴冷的空气粘滞,
每一息都拖得漫长。
豆大的油灯焰心不安地跳跃着,
在布满霉斑与渗水痕迹的土墙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
将三人写满极致疲惫、高度警觉与劫后余生复杂情绪的脸庞切割得明暗不定。
空气里弥漫着土腥味、药草味,
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气。
卫昭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墙,
左臂的伤口虽经谢知非重新清理上药,
但溃烂的皮肉和旋转弩箭带来的深可见骨的创面,
依旧传来阵阵钻心的痛,
每一次心跳都加剧着这种折磨。
失血带来的虚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
不断冲击着他的意志防线。
他紧闭着双眼,
但紧锁的眉头、微微颤动的眼睫以及因咬牙而绷紧的下颌线,
都暴露出他正极力对抗着身体的痛苦和脑海中翻腾的疑虑与愤怒。
——这伤……比预想的更重。
但比伤更重的,
是这扑朔迷离的局势和身边这个深不可测的谢知非!
他到底是谁?
每一步都像是被他牵引着,
落入这万劫不复的境地!
崔令姜蜷缩在角落的干草铺上,
双手紧紧抱着膝盖,
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身上替换下来的粗糙布衣摩擦着皮肤,
带来不适的触感。
她将下巴抵在膝盖上,
目光失焦地凝视着那簇摇曳的微弱火苗,
瞳孔深处倒映着跳动的光点,
却映不出丝毫暖意。
昨夜经历的生死恐怖、家族既定命运的绝望、以及眼前这完全陌生的险恶环境,
如同无数碎片在她脑中旋转碰撞。
——前路茫茫,
这两个男人,
一个冷漠如冰,
一个莫测如雾,
我接下来怎么办?
我真的能信任他们吗?
谢知非独自坐在离入口较近的阴影角落里,
与另外两人保持着一段微妙的距离。
他一言不发,
用一块看似干净的白绢,
极其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柄玉骨扇的每一根扇骨,
仿佛上面沾染的不是河滩的泥污,
而是某种必须被彻底清除的、不洁的痕迹。
他的侧脸在阴影中显得轮廓分明,
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此刻低垂着,
看不清情绪,
唯有紧抿的唇角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沉默如同不断积聚的乌云,
沉重地压在每个心头,
几乎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最终,
是卫昭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缓缓睁开眼,
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
目光却如同经过淬火的寒铁,
锐利、冰冷,
直直射向阴影中的谢知非,
带着一种审视犯人的压迫感。
“谢先生。”
他开口,
声音因干渴、虚弱和强压的怒意而异常沙哑,
刻意用了一个疏离而正式的称谓,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眼下这般山穷水尽,
你我三人可谓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一损俱损。
有些窗户纸,
若再糊着,
下次面对的刀剑,
恐怕就不只是来自外面了。”
谢知非擦拭玉扇的动作未有丝毫停滞,
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他只是极轻微地抬了抬眼皮,
目光掠过卫昭惨白的脸,
又迅速垂下,
专注于扇骨上一处极细微的划痕,
淡淡地回应:
“卫校尉有何高见?
谢某洗耳恭听。”
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讨论一件与己无关的古董真伪。
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卫昭。
他深吸一口气,
试图撑起身子让自己显得更有气势,
却猛地牵动了左臂的伤口,
剧痛让他额角青筋暴起,
闷哼一声,
不得不又靠回墙上,
但眼神中的厉色却更加炽盛。
“高见?
不敢当!”
卫昭的声音因痛苦和愤怒而微微发颤,
却愈发冰冷,
“我只是好奇!
谢先生对兰台内部的机关密道、一砖一瓦,
熟悉得如同掌上观纹;
对那早已湮灭的观星阁秘辛,
了解得比史官还要详尽;
即便在这京城最污糟混乱的永济坊,
也能在转眼间找到如此隐蔽的藏身之处,
备齐伤药食水!
这等未卜先知、这等运筹帷幄,
岂是一个区区古董商人所能为?!
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顿了顿,
积压的怀疑如同火山般喷发,
声音陡然提高:
“还有昨夜!
从我们踏入兰台开始,
到触发机关,
再到那‘恰到好处’出现的追兵,
最后是那场焚尽一切的冲天大火!
这一切串联起来,
未免太过巧合!
谢先生,
你老实说,
昨夜种种,
究竟是你神机妙算助我们脱困,
还是……
这一切,
根本就是你精心编织的一个局,
我与崔姑娘皆是你手中摆弄的棋子?”
最后一句质问,
如同惊雷在地窖中炸响,
带着赤裸裸的指控和几乎压抑不住的杀意。
空气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连油灯的火焰都仿佛为之一滞。
谢知非终于停下了那近乎偏执的擦拭动作。
他缓缓抬起头,
昏黄的光线恰好照亮了他半边脸庞,
那总是蕴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里,
此刻没有半分暖意,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寒意森然的幽潭。
他轻轻将玉骨扇放在膝上,
双手优雅地交叠,
目光平静地迎向卫昭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视线,
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卫校尉,”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
却像冰层下流动的暗涌,
带着刺骨的寒意,
“我是谁,
来自何处,
真的比我们此刻还能活着坐在这里喘气、还能思考如何活下去更重要吗?
你质问我是否设局?
那我倒想反问一句,
卫校尉你当日是奉了谁的命令,
去查那桩看似寻常的赵贽失踪案?
你又为何会‘恰巧’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本不该你出现的百花楼?
难道你、我,
乃至崔姑娘,
不都是某位或者某几位执棋者手中,
一颗被随意拨弄、甚至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吗?”
他微微前倾身体,
目光锐利地扫过卫昭因愤怒而起伏的胸膛,
又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崔令姜,
语气中的讥诮之意愈发明显:
“区别或许只在于,
我这颗棋子,
不甘心永远受人摆布。
我想看看执棋者的真面目,
想在这看似必死的棋局里,
为自己,
或许……
也为了同样被当作弃子的无辜之人,
挣出一线生机。
这,
难道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吗?”
——“巧舌如簧!
他始终在避重就轻,
将水搅浑!
此人身份成谜,
动机诡异,
与他同行,
步步惊心!
但……此刻翻脸,
无疑是自断生路。
必须忍耐,
必须像潜伏猎物的狼,
等待看清他破绽的那一刻!”
卫昭心中愤愤……
“一线生机?”
卫昭强压着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怒火,
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
因激动而呼吸急促,
伤口处的纱布又渗出血色,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一线生机!
你口中的生机,
就是靠着故弄玄虚,
将我们拖入这谋逆叛国的万丈深渊?
就是为了那不知是真是假的星图龙脉,
不惜搅得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谢知非!
你扪心自问,
你所求的,
当真是生机,
还是满足你个人那不可告人的野心和贪欲?!
你与那观星阁,
又有何区别?!”
这番质问掷地有声,
充满了军人对秩序、忠义最直接的扞卫,
也彻底将两人之间的对立摆上了台面。
地窖内的火药味浓烈得几乎一点即燃。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
一直如同隐形人般沉默的崔令姜却忽然抬起了头。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透明,
但那双曾充满惊惶的眸子里,
此刻却像是被泪水洗净了一般,
透出一种异常的清澈和坚定。
她看了看因愤怒而胸膛剧烈起伏的卫昭,
又看了看面色平静却眼神冰冷的谢知非,
声音不大,
却像一股清冽的溪流,
清晰地穿透了浓重的敌意:
“卫大人,
谢公子。”
她轻声开口,
嗓音还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
却异常平稳,
“你们争论的,
是立场,
是目的,
是天下大势,
是棋手与棋子的区分。”
她微微停顿,
仿佛在积蓄着勇气,
目光扫过两人:
“可对我而言,
昨夜之前,
我只是崔家深宅里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一只被圈养在锦绣笼中的雀鸟,
生死荣辱,
何时飞翔,
何时折翼,
皆由他人掌控。
但昨夜之后,
我‘死’了,
死在了那场大火里,
但也或许……
是小女子第一次真正地‘活’了过来。”
她目光转向卫昭,
眼神诚恳:
“卫大人,
谢公子或许来历不明,
言语多有隐瞒,
动机难以揣测。
但昨夜若非他数次关键时刻出手相助,
识破生路,
我们三人,
恐怕早已是天牢之中待死之人,
亦或者兰台废墟中的三具焦尸,
这是不争的事实,
是救命之恩。”
她又将目光移向谢知非,
语气不卑不亢:
“谢公子,
卫大人所求,
不过是一个坦诚,
一份心安。
我们三人如今命运相连,
如同共乘一叶破败的扁舟,
航行于狂风暴雨、暗礁密布的大海之上。
若舟中之人彼此猜忌,
互相堤防,
甚至拔刀相向,
请问,
这艘船还能抵达彼岸吗?
最终的结果,
只怕是舟毁人亡,
让那些真正将我们推入绝境的幕后之人,
在一旁拍手称快罢了。”
她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
没有激烈的情绪,
却像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
精准地浇在了卫昭和谢知非之间那根即将绷断的弦上。
那清晰冷静的逻辑,
那超乎年龄的透彻,
让两个心怀芥蒂的男人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和审视。
——卫昭心头一震:
“她……竟能在如此境地,
说出这番道理……是啊,
此刻内讧,
徒令亲者痛仇者快。
小不忍则乱大谋。
罢了,
且将这疑窦压下,
虚与委蛇,
且行且看!”
他重重哼了一声,
将头偏向一边,
不再与谢知非对视,
但紧绷如铁的肩膀,
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谢知非凝视着崔令姜,
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惊讶,
有审视,
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发现了璞玉般的欣赏。
他重新拿起膝上的玉骨扇,
却没有打开,
只是用光滑的扇骨轻轻敲击着自己的掌心,
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语气缓和了些许,
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意味:
“崔姑娘年纪虽轻,
又久居闺阁,
但见识却远超许多须眉。
一语中的,
令人……汗颜。”
他转向依旧侧着脸的卫昭,
神色恢复了平日的几分慵懒,
但眼神深处那抹警惕与疏离并未散去:
“卫兄,
崔姑娘所言,
确是老成谋国之言。
眼下争论对错是非,
于我等逃生无益。
当务之急,
是让卫兄你的伤势尽快好转,
然后设法离开京城这龙潭虎穴。
至于谢某究竟是何人,
所谋究竟何事……”
他拖长了语调,
目光变得幽深:
“或许等我们都能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时机自然会出现。
眼下,
我们不妨暂且将这……
脆弱的合作维持下去,
各取所需,
如何?”
地窖内再次陷入沉寂,
但这次的沉默,
不再是单纯的压抑和对峙,
而是掺杂了更多的权衡、妥协、试探,
以及一种在绝境中被死亡威胁强行糅合在一起的、布满裂痕的脆弱默契。
油灯的光芒依旧摇曳不定,
映照着三人之间那看似暂时平息、实则暗流汹涌的关系。
前路未知,
这艘由猜忌、无奈和一丝微弱求生欲捆绑在一起的小舟,
能否经受住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
无人可知。
那未尽的“勿信……”,
如同诅咒,
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