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劫后余生的庆幸尚未在胸腔里捂热,
新的、更阴险的杀机已如影随形,
悄无声息地缠了上来。
“糟了!”
谢知非陡然刹住脚步,
骇然低呼。
夜明珠惨白的光晕在他手中颤抖,
映亮了他瞬间失去血色的面孔。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只见方才他们滑落下来的那处陡坡缝隙之间,
浓烟不再是唯一的入侵者。
更令人胆寒的是,
乌黑粘稠的火油,
竟如同拥有生命的黑色毒蛇,
从那些缝隙中汩汩涌出,
沿着湿滑的石壁和凹凸不平的岩面,
汇聚成一道道蜿蜒扭曲的溪流,
以快得令人绝望的速度向下漫溢、流淌!
上方的火焰虽暂时被塌方的巨石阻隔,
但这火焰下层,
源源不绝、肆意奔流的火油本身,
就是最致命的索命符。
它不需要明火始终相伴,
只需在流淌途中遇到任何一点未被察觉的余烬,
或是被上方终将突破阻隔的烈焰稍稍引燃,
这条深邃幽暗的甬道,
顷刻间便会化为一条焚尸熔骨、绝无生还可能的烈焰长廊!
“火油流下来了!
快!
快走!”
卫昭瞳孔紧缩,
嘶声吼道,
下意识地伸手就要去拽几乎脱力的崔令姜。
然而,
他伸出的手却落了个空。
只见崔令姜猛地向旁边踉跄一步,
虽然身体摇摇欲坠,
仿佛风中残烛,
却用嘶哑得几乎破碎、但又异常清晰坚定的声音挤出几个字:
“我……
我自己能走!”
她脸色苍白得吓人,
没有一丝血色,
嘴唇因极度缺水和紧张而干裂出血丝,
凌乱的发丝被汗水、灰尘黏在额角和脸颊,
模样狼狈到了极点。
但唯独那双眼睛,
在惨淡的珠光下,
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不肯向命运低头的求生火焰。
她不再看卫昭,
而是死死盯住前方无尽的黑暗,
咬紧牙关,
仿佛将全身的重量和意志都灌注到双腿上,
跌跌撞撞地、一步深一步浅地向前跑去,
每一步都踩在泥泞、碎石和未知的危险上,
身形踉跄得让人心惊,
却始终没有彻底倒下。
卫昭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看着那个纤细柔弱、此刻却爆发出惊人韧劲的背影,
心中蓦地一震,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一个自幼长于深闺、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弱质女流,
手无缚鸡之力,
今夜却接连经历了连番的惊吓与消耗,
便是寻常军汉也未必能扛住,
她竟还能爆发出如此顽强的意志力……
这股不肯认输的韧性,
这股在绝境中挣扎求存的狠劲,
远胜许多空有蛮力的军中男儿。
一股强烈的钦佩,
混合着某种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微妙的怜惜与触动,
在他刚硬的心底悄然滋生、蔓延。
他不再多言,
只是默然收回手,
快步紧随其后,
目光如鹰隼般警惕地扫视着后方汹涌追来的油浪,
同时眼角余光始终分神留意着她摇晃的身影,
全身肌肉紧绷,
随时准备在她力竭不支时出手相助。
崔令姜跑得极其艰难,
胸膛如同破风箱般剧烈起伏,
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几乎从未间断,
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汗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
与烟灰、泪水混合在一起,
在她苍白的脸上划出泥泞的沟壑,
模糊了视线。
但她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也没有发出任何哀鸣或乞求援助,
只是凭借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惊人的毅力支撑着早已透支的身体,
机械地、顽强地向前挪动。
每一次眼看就要瘫软下去,
她又猛地晃一晃头,
咬紧牙关,
继续迈出下一步。
谢知非冲在最前面,
凭借夜明珠那点微弱的光芒竭力辨认着方向,
他的喘息同样粗重不堪,
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青筋因过度用力而暴起。
——这条暗道……
那本《癸未杂录》的最后一页,
那句被浓墨刻意涂抹却仍可辨的批注……
‘台倾东南,
潜龙出水,
冰消瓦解处,
或见生门’……
‘台’无疑指兰台,
‘东南’方位……永济坊!
正是皇城东南!
‘冰消瓦解’……是指前朝废弃的皇家冰窖通道!
对!
是了!
出口很可能在永济坊!
破碎的记忆碎片在生死关头的巨大压力下被强行拼凑、解读,
他猛地刹住脚步,
因激动、缺氧而声音发颤,
几乎破了音:
“永济坊!
出口可能在城南永济坊!
那里靠近外城城墙,
多有废弃的沟渠和宅院,
或有一线生机!”
这信息如同无尽黑暗中的一丝微弱萤火,
给了方向,
却缥缈得令人心慌意乱。
“永济坊?!
距离此地何止十里!
这蜿蜒曲折的鬼地道真能通到吗?”
卫昭喘着粗气回头望去,
只见那粘稠的黑色油浪,
已经漫过了方才他们短暂停留的地方,
正加速奔涌而来,
最近处那翻涌的油面离他们不过十余丈距离!
油面上反射着夜明珠幽冷的光,
如同死神展开的、冰冷滑腻的披风。
“没时间犹豫了!
留下来必死无疑!
赌一把!”
谢知非嘶吼着,
像是要驱散内心的恐惧,
再次发力向前冲去。
然而,
天不遂人愿,
刚奋力拐过一个急弯,
前方赫然出现了两条黑洞洞的岔路!
一条看似较为宽阔,
应是主道,
继续向着无尽的黑暗延伸,
略微向下倾斜;另一条则狭窄逼仄得多,
猛地转向左侧,
坡度陡峭得如同直通深渊,
令人望而生畏。
“哪边?!”崔令姜扶着冰冷湿滑的墙壁剧烈喘息,
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但她的目光却迅速扫过两个吞噬一切的黑暗入口,
带着一种超越恐惧的、决绝的审视,
而非纯粹的恐慌和茫然。
空气中那令人作呕的油腥气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熏得人头晕眼花。
“左!”卫昭凭借多年军旅生涯培养出的、对地形利弊的直觉,
以及考虑到左侧陡峭坡度或许能暂时阻滞油流速度的微小可能,
做出了关乎生死的决断!
同时,
他下意识地向崔令姜靠近了一步,
身形微侧,
形成一个随时可以将其护住的姿态。
三人别无选择,
一头扎进左侧那条更为险恶的岔路。
这条路比想象的还要难行,
坡度极陡,
脚下是厚厚的、滑腻无比的淤泥,
几乎难以立足。
两侧石壁嶙峋怪异,
尖锐的岩石如同怪兽的獠牙,
不时刮擦碰撞着他们的身体,
留下道道血痕。
谢知非怀中那摞沉重的笔记,
在一次脚下骤然打滑、整个人失控地向后仰倒的瞬间,
为了抓住岩壁上一条突出的石棱稳住身形,
不得不松开了紧紧护着笔记的手臂!
“哗啦——啪嗒!”
厚厚的书册顿时散落开来,
大半直接掉进了脚下污浊不堪的泥水坑中,
纸张被黑水迅速浸透、卷曲,
上面珍贵的墨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晕染、模糊开来!
“我的笔记!!”谢知非目眦欲裂,
这些是他耗费无数心血搜集、更是关乎未来棋局的重要依仗!
强烈的痛惜让他几乎失去理智,
下意识就要屈身去捞取。
“不要命了!!”
这一次,
出声厉喝阻止的,
竟是崔令姜。
她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和清醒,
“油!油来了!”
几乎在她出声的同时,
卫昭也暴喝一声,
猛地探身抓住谢知非的后领,
用尽全力向后一拽!
就在谢知非被拽离原地的刹那,
一股更加汹涌的黑色油浪从他们刚刚冲过的拐角处奔涌而出,
如同饥饿的黑色巨蟒,
瞬间吞没了那片泥水坑,
那些承载着无数秘密的笔记在粘稠的油污中无力地翻滚了几下,
便彻底沉沦消失,
再也看不见一丝踪影!
谢知非眼睁睁看着多年的心血和重要的线索在眼前被无情吞噬,
眼中痛楚如遭雷击,
浑身都在颤抖。
但他心里清楚,
刚才若非卫昭和崔令姜,
他此刻已被油浪卷入。
他狠命一咬牙,
牙龈几乎咬出血来,
只来得及飞快抓起散落在旁边稍高处、尚未被泥水完全浸透的两本册子,
胡乱塞入怀中,
嘶声喊道:
“走!
快走!”
令人意外的是,
崔令姜竟率先转身,
用尽最后的气力,
继续沿着这陡峭滑腻、仿佛直通地狱深处的坡道,
连滚带爬地向前冲去。
她的身影在崎岖的坡道上摇晃得厉害,
单薄得如同秋叶,
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黑暗吞噬或摔得粉身碎骨,
却始终顽强地保持着向前的姿态,
那是一种源于生命本能的、不屈不挠的挣扎。
卫昭看着她拼尽全力的背影,
看着她在那几乎不可能行走的陡坡上每一次艰难的挪动,
心中那股异样的感觉更加强烈、清晰。
——她并非感觉不到恐惧和疲惫,
恰恰相反,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绝境的可怕。
但她选择了将所有的恐惧和痛苦,
都化为了行动的力量。
这等心性,
这等坚韧……
若是男儿身,
置于军旅,
假以时日,
必为独当一面的良将奇才……-
他快步跟上,
沉声喝道:
“跟紧我!
注意脚下!”
三人再无暇他顾,
沿着这条死亡通道,
与时间、与体力、与身后汹涌追命的火油进行着最后的赛跑。
身后,
是吞噬一切的烈焰和被迫舍弃的珍贵秘辛;
前方,
是未知的黑暗和谢知非记忆中那个遥远而渺茫的方位,
——城南永济坊。
每一息,
都漫长如年;
每一步,
都踏在生与死的边缘。
在这极致的绝望中,
崔令姜所展现出的惊人坚韧,
如同一道微弱却不肯熄灭的星火,
不仅照亮了她自己的求生之路,
也在卫昭那颗惯见生死、刚硬如铁的心中,
投下了一颗悄然萌动、意味复杂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