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升高了些,
驱散了部分晨雾,
却化不开南城街市间那股子由尘土、汗水和诸多隐秘勾当发酵出的浑浊气息。
卫昭并未在茶楼雅间久留。
确认了谢知非的不凡与那第三方势力的存在后,
他深知此地已不宜久留。
留下亲兵继续监视“香如故”及酒肆那两人的动向,
他自己则迅速下楼,
身影如游鱼般融入人群。
但他并未返回神策军驻地。
方才那番暗中的三方对峙,
以及顾老隐约透露的“龙涎禧”与宫廷、前朝的关联,
让他心中的疑云非但未散,
反而愈发浓重。
刘给事的暴毙,
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官场倾轧或仇杀。
而那个看似被无辜卷入漩涡中心的崔家庶女,
其身影在他脑海中越发清晰,
也越发可疑。
她那过于机敏的反应,
手腕上那神秘的压痕,
以及她与这场风波若即若离的位置……都让他无法轻易将其从嫌疑名单上抹去。
或许,
该再会一会这位崔七小姐了。
不是以审问犯人的姿态,
而是……一种更直接的、带有警示意味的接触。
或许能窥得一丝破绽。
心意既定,
他脚步不停,
却并未径直前往崔府,
而是先绕道去了西市一家颇有名气的笔墨铺子,
精心挑选了一刀上好的玉版宣纸和一套新制的湖笔,
命店家仔细包好。
随后,
他又走向崔府所在的方向,
但走的却不是正门大道,
而是绕至后巷
——那里多是下人仆役出入及运送杂物之所。
他自然无法直接叩门求见一位深闺小姐。
但他记得,
昨日百花楼宴席间,
曾无意中听到某位崔家管事抱怨,
说府上七小姐近来喜爱临摹古籍字帖,
却苦于找不到合用的旧纸和趁手的笔。
这是一个极其自然的、不会惹人疑心的由头。
一位寒门出身的军官,
仰慕崔氏门第清贵,
欲以文房雅物为礼,
略表结交之意,
虽有些突兀,
却也在情理之中。
尤其送礼地点选在相对不那么引人注目的后巷侧门,
更显“懂事”。
他行至崔府侧门附近,
并未急于上前,
而是隐在一棵老槐树的阴影里,
静静等候。
不过一刻,
便见一个穿着体面些的婆子提着菜篮从侧门出来,
似是准备去大厨房吩咐事务。
卫昭整了整衣袍,
缓步上前,
拦在那婆子面前,
态度谦和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度:
“这位嬷嬷请留步。”
那婆子吓了一跳,
待看清卫昭虽衣着不算华贵但气度不凡,
且腰佩军刀,
忙敛衽行礼:
“这位军爷有何吩咐?”
卫昭将手中包好的文具递上,
语气平静:
“在下姓卫,
昨日百花楼宴上,
偶闻贵府七小姐雅好书法,
恰巧得了些不错的纸笔,
不敢自珍,
特此奉上,
聊表心意。
烦请嬷嬷代为转交。”
说罢,
又不动声色地塞过去一小块碎银。
婆子接过东西和银钱,
脸上顿时笑开了花,
连声道:
“军爷太客气了!七小姐定然欢喜!老奴一定带到,
一定带到!”她虽疑惑一个军汉为何突然给深闺小姐送笔墨,
但看在银钱份上,
又见对方态度磊落,
便也未多想。
“有劳嬷嬷。”
卫昭颔首,
看似随意地又补充了一句,
声音压低了些许,
却足以让那婆子听清,
“近日京中不甚太平,
昨日宴上之事想必嬷嬷也听说了。
还请转告七小姐,
深闺静好,
莫要因好奇而沾染外界是非。
有些东西,
有些事,
知道得越少,
方能活得越安稳。”
他的话语听起来像是寻常的关心告诫,
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却紧紧盯着婆子的反应,
尤其是最后那句“有些东西,
有些事”,
咬字微重,
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警示意味。
婆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似乎品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忙不迭地点头:
“是是是,
军爷说得是!老奴一定把话带到!七小姐最是安分守己,
定不会招惹是非的!”
卫昭不再多言,
拱手告辞,
转身离去,
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口。
那婆子抱着纸笔和银钱,
站在原地愣了片刻,
心里嘀咕着这军爷说话怎地这般古怪,
却也不敢怠慢,
忙转身从侧门进了府,
径直往偏院方向去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
那包礼品连同卫昭那句“意味深长”的告诫,
便一字不落地传到了崔令姜的耳中。
此刻,
崔令姜正对着一面菱花铜镜,
任由芸儿为她梳理长发,
准备稍后去给嫡母请安。
听到婆子的回话,
尤其是复述卫昭那最后几句话时,
她的指尖猛地一颤,
险些碰翻了妆台上的胭脂盒。
他果然还在怀疑。
不仅怀疑,
他甚至已经将警告直接送到了她的面前!
那“有些东西,
有些事”,
指的无疑就是那枚令牌,
就是她正在暗中进行的调查!他是在告诫她,
不要再试图探究下去,
否则必有灾祸临头!
一股寒意自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让她四肢冰凉。
卫昭的敏锐和直接,
远超她的预料。
他送笔墨是假,
借此传递警告、试探她的反应才是真!
芸儿和那婆子并未察觉她的异样,
只当是寻常的馈赠和关心。
崔令姜强迫自己稳住呼吸,
接过那包文具,
脸上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受宠若惊又有些困惑的笑容:
“有劳嬷嬷了。
也请嬷嬷代我谢过卫大人好意。
只是……卫大人这话,
听着倒让人有些不安,
莫非京中出了什么大事?”
那婆子哪知道那么多,
只含糊道:
“老婆子也不清楚,
许是军爷们职责所在,
看什么都觉得不太平吧。
小姐安心在院里便是。”
崔令姜点点头,
让芸儿抓了把铜钱赏了婆子,
打发她离去。
房门关上后,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无踪,
只剩下一片苍白。
她紧紧攥着那刀冰凉光滑的宣纸,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卫昭的警告像一把冰冷的匕首,
抵在了她的后心。
前有家族虎视眈眈,
后有官府步步紧逼,
她的处境已然岌岌可危。
然而,
这警告之中,
是否也透露出另一层信息?卫昭似乎并未掌握实质证据,
否则来的就不是警告,
而是直接拿人了。
他也在试探,
也在寻找突破口。
这意味着,
她还有时间,
还有一丝周旋的余地。
但兰台之行,
必须更快提上日程了!
危险正在迫近,
她必须在那张罗网彻底收拢之前,
找到足以自救、甚至反击的筹码。
她抬眸,
望向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明亮的自己,
深吸一口气,
将所有的恐惧死死压入心底。
棋局已然展开,
她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