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京的鬼市,
如同潜伏在帝都光鲜表皮之下的一道暗疮,
于夜色最深时溃脓,
滋生着不见天日的交易与欲望。
今夜,
它又悄然挪移了地方,
隐匿于漕渠一段废弃的堤岸之下。
污浊的半冻河水散发着腥臭,
与阴影中弥漫的劣质线香、草药和某种金属锈蚀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令人作呕。
一道颀长身影,
裹着件看似不起眼的玄色大氅,
却用银线在暗处绣了流云纹样,
正悠然行走于这片泥泞与阴影交织之地。
谢知非手持一柄玉骨扇,
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掌心,
唇角噙着一抹惯常的、玩世不恭的浅笑,
那双多情的桃花眼漫不经心地扫过两旁地上那些来路不明的“古物”和神色鬼祟的摊主。
与周遭环境的污浊混乱相比,
他显得过于干净,
也过于从容,
仿佛不是来进行什么非法交易,
而是踏青游玩的贵公子误入了歧途。
他在一个售卖各种残缺石刻、生锈铜铁的摊子前停下脚步。
摊主是个独眼老汉,
揣着手缩在阴影里,
对谢知非的光鲜视若无睹。
谢知非用扇尖拨弄着一块沾满泥污、只剩半截的碑刻,
似乎饶有兴致地看着上面模糊的铭文。
半晌,
才仿佛不经意般低声开口,
声音恰好能让那独眼老汉听见:
“前几日得了一卷残书,
似是前朝舆地之属,
可惜破损得厉害,
许多关键处都模糊了。
尤其是几处标注海外风涡的星轨图,
更是难以辨识,
可惜,
可惜啊……”
那独眼老汉揣着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另一只独眼在阴影中闪过一丝精光,
沙哑道:
“风涡险恶,
识之可避祸,
不识则船毁人亡。
公子既得残卷,
便是缘分,
何必深究?”
“哦?”谢知非挑眉,
笑意更深,
“老丈似乎深知此中三昧?奈何我这人有个毛病,
越是难解之物,
越是心痒难耐。
尤其是那星轨指向的‘归墟’之畔,
据说有前朝遗宝沉埋,
更是令人神往啊。”
他话语间抛出几个极其隐秘的关键词,
皆是那半部《舆地纪略》中提及的凶险之地和传说。
独眼老汉沉默了片刻,
终于缓缓抬起头,
那只独眼仔细打量着谢知非,
似乎在评估着什么。
良久,
他才慢吞吞地从身后一个破烂的麻袋里,
摸索出一块巴掌大小、厚如砖块的黑色物件。
那物件表面粗糙,
似石非石,
似铁非铁,
边缘残破,
上面似乎曾刻有极为细密的纹路,
但大多已被岁月侵蚀磨灭。
“一百两。
雪银。”
老汉言简意赅,
将东西递出。
谢知非接过那沉甸甸的黑色“石砖”,
入手冰凉刺骨。
他取出一个精巧的犀角放大镜,
就着远处微弱的光线,
仔细审视着表面那些几乎难以辨认的刻痕。
他的目光专注而锐利,
先前那副浪荡公子的模样消失无踪。
许久,
他轻轻叹了口气,
将放大镜和石砖一并收起,
又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
精准地塞入老汉手中:
“东西我要了。
只是……这锁缺了钥匙,
终究难窥全貌。
老丈可知,
何处还能寻到那‘引星之针’?”
老汉捏紧银票,
独眼闪烁了一下,
缓缓摇头:
“针已随舟沉,
无处觅踪。
或许……只有当年掌针的人,
才知碎片落于何方。”
言毕,
便重新缩回阴影里,
不再言语,
仿佛从未发生过任何交易。
谢知非知道再问不出什么,
也不纠缠,
微微一笑,
转身离去,
身影很快没入鬼市憧憧的人影之中。
直到远离那片区域,
回到停靠在僻静处的自家马车内,
谢知非才卸下了脸上的轻松面具。
车厢内暖炉烧得正旺,
熏着淡淡的苏合香。
他靠在软垫上,
指尖摩挲着那块冰冷粗糙的黑色石砖,
眉头微蹙。
这石砖上的刻痕,
与他重金购得的那半部《舆地纪略》残卷中几处最重要的星象标记,
系出同源,
甚至可能更为古老。
它像是一把锁,
或者说,
是解读那些星轨标记的基准坐标之一。
然而,
正如那独眼老汉所言,
缺了关键的“引星之针”
——那可能是另一块匹配的石砖,
也可能是一件特殊的仪器,
甚至是一套独特的演算方法
——他便无法将残卷上的星图与真实方位对应起来。
“掌针的人……”他低声重复着老汉的话,
眼神幽深。
是指前朝观星阁的那些遗老吗?他们是否还有后人潜伏于世?还是指……如今可能同样在追寻《沧海星图》的其他势力?
他得到这半部残卷的过程就充满了蹊跷,
像是有人故意放出的诱饵。
而今夜这黑色石砖的出现,
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测
——有一股甚至多股隐藏的力量,
正在利用鬼市这类场所,
小心翼翼地投放着关于《星图》的碎片,
试图吸引某些人,
或是搅浑水面。
他谢知非,
显然成了被选中的目标之一。
这让他感到一丝兴奋,
更多的是警惕。
他背负着血海深仇和家族遗命,
追寻《星图》不仅仅是为了财富或秘术,
更是为了揭开观星阁覆灭的真相,
以及找到那条可能扭转乾坤的“龙脉”。
这条路注定布满荆棘,
他早已做好准备。
但如今看来,
棋局似乎比他想象的更为复杂。
执棋者,
似乎不止一方。
他将黑色石砖小心收好,
指节轻轻敲击着车窗边缘,
发出规律的哒哒声。
“看来,
得加快动作了。”
他自言自语,
眸中闪过一丝冷光,
||“或许,
该去探探那位最近似乎同样惹上麻烦的崔家小姐了?她身上那点微弱的星芒……究竟是无意沾染,
还是别有洞天呢?”
马车缓缓启动,
驶离了鬼市所在的污浊之地,
融入雍京沉睡的街道。
而在他方才停留过的摊位附近阴影里,
另一个同样披着斗篷、身形模糊的人影悄然浮现,
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
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随即又如鬼魅般隐去。
鬼市依旧喧嚣,
吞噬着秘密,
也酝酿着新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