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载寒暑倏忽而过,又是一个霜染层林的深秋。
这一日,朝阳初升,霞光万道,却穿不透剑冢上空常年凝聚的肃杀之气。独孤求败罕见地并未练剑,而是负手立于剑冢最高处的断崖上,任凛冽山风将他霜白的长发吹得猎猎飞扬。他回身,目光沉静如古井寒潭,望向已长身玉立的弟子。
“霄儿,”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意,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利剑,“与为师最后一战。”
龙霄心头剧震,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明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望着师父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瘦的身影,忽然明白这既是考较,更是传承。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郑重抱拳:“弟子……领命!请师父……全力施为!”
话音未落,独孤求败已然出手!他并指如剑,并未袭向龙霄,而是凌空一点身旁一柄半埋土中的锈蚀铁剑!
嗡——!
那铁剑竟发出一声龙吟般的悲鸣,骤然从土中激射而出,化作一道乌黑流光,直刺龙霄面门!速度之快,堪比惊雷闪电!
龙霄瞳孔骤缩,数年苦修的本能在此刻爆发。他并未硬接,身体如风中柳絮般微妙一侧,那铁剑擦着他耳畔飞过,凌厉的剑气刮得他脸颊生疼。同时,他右手闪电般探出,并非抓向剑柄,而是屈指一弹!
铛!
一声脆响,蕴含着《武典》内力的指劲精准地弹在剑锷之上。那来势汹汹的铁剑如同被点了死穴,顿时在空中一滞,随即哀鸣着倒飞回去。
独孤求败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身形不动,袖袍随意一拂,一股柔劲接住倒飞而回的铁剑,那铁剑在他周身一绕,竟如活物般悬浮于空,剑尖再次锁定龙霄,发出嗡嗡低鸣。
“好!再看此招!”
老人话音未落,身影倏然模糊!并非轻功身法,而是速度达到了极致,仿佛瞬间跨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一指刺出,指尖未至,那凝练到极致的剑意已让龙霄眉心刺痛!
龙霄暴喝一声,不敢有丝毫保留,万钧之力贯注右臂,不退反进,一记毫无花哨的直拳轰出!拳风刚猛暴烈,竟将空气挤压出爆鸣声,悍然迎向那洞穿万物的一指!
拳指尚未相交,两股绝强气劲已轰然对撞!
轰!
一股肉眼可见的气浪以两人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卷起地上无数碎石断剑,如同风暴般向四周狂飙猛扫!
独孤求败身形微微一晃,卸去力道。龙霄则“噔噔噔”连退三步,每一步都在坚硬的地面上留下深深的脚印,右拳之上,一道细微的血痕缓缓渗出。
高下立判!内力修为,龙霄那十几年的内力,又哪里是师父近百年的内力浑厚?
但龙霄战意更盛!他长啸一声,声震九霄,主动抢攻!身形如游龙般欺近,双指并拢,以指代剑,施展出数年所悟的精妙剑法!指风凌厉刁钻,时而如暴雨倾盆,笼罩独孤求败周身大穴;时而如毒蛇出洞,诡谲莫测,专攻死角!
独孤求败面带欣慰,单手持那悬浮铁剑的剑柄,或格、或挡、或引、或破!他将那柄锈剑使得出神入化,剑招大巧不工,每每于不可思议处化解龙霄的猛攻。剑冢之中,只见两道身影高速交错,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气劲碰撞的轰鸣此起彼伏!碎石纷飞,烟尘弥漫,整个剑冢仿佛都在两人的激战中颤抖。
两百回合!三百回合!
龙霄已将自身力量与剑法发挥到极致,却始终无法突破师父那“无剑之境”的绝对领域。那柄锈剑在独孤求败手中,仿佛拥有了生命,又仿佛只是他剑意的一个微不足道的载体,天地间的气流、光芒、乃至尘埃,似乎都化为了他无形的剑,从四面八方压迫着龙霄。
就在这极致压力之下,龙霄的精神力高度凝聚,脑海中《武典》功法疯狂运转,过往所学所悟如走马灯般闪过!他弃守强攻,硬受一记剑气划破肩头,并指如戟,体内磅礴内力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压缩、凝聚于指尖!
“破!”
他厉喝一声,数道凝练如实质、璀璨夺目的炽白剑气自指尖迸发而出!这剑气锐利无匹,竟发出撕裂苍穹般的尖啸,瞬间刺穿了那无所不在的无形剑意压制,直取独孤求败!
此乃他于绝境中的顿悟,内力化剑,发于体外的雏形!
独孤求败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大喝一声:“来得好!”
他竟也弃了锈剑,右手拇指、食指、中指三指连环弹出!看似轻描淡写,却蕴含着“无剑”境界的至高奥义!每一指都精准地点在龙霄那凌厉剑气的薄弱节点之上!
噗!噗!噗!
数声轻响,那无坚不摧的炽白剑气竟被凌空点碎,炸裂成无数光点!
然而,最后一道剑气,独孤求败却未完全化解,任由其擦着自己袖袍而过,打穿了身后古石,留下手指大小的孔洞。他身形微顿,气息出现了刹那的紊乱。
高下已分。龙霄踉跄后退,体内内力几乎耗尽,方才那一下顿悟爆发抽空了他大半气力。
独孤求败飘然落地,看着袖袍的破损处,又看向弟子那因脱力而苍白却兴奋的脸庞,欣慰的笑容再也无法抑制。
“好!好一个内力化剑,发于体外!凝练如此,刚猛如斯!这一剑,更胜当年大理段氏六脉神剑!此招何名?”
龙霄喘息着,摇了摇头:“弟子……方才情急顿悟,就极剑指吧。”
“善!”独孤求败目光灼灼,“此乃以自身为剑,化内力为锋芒,武装周身的开端!通天之径,你已踏上半步!”
他的话语渐渐低沉,强盛的气息如退潮般迅速消散,脸色灰败,身形摇晃,毕竟年事已高,纵有今天武学,现在的他能发挥的实力也是“十不存一”,加之寿元将近,强行施展,助龙霄踏入那一步,生机早已所剩无几。
龙霄大惊,猛地冲上前,将师父扶住。
靠在弟子怀中,独孤求败仰头望着龙霄未变的年轻面容,眼神深邃而通透,带着释然与无比的骄傲。
“你苦求三年……,我收你为徒…传你武艺…十三年了……容颜未改……为师,早知你非凡俗……”
他气息微弱,用尽最后力气,轻轻拍了拍龙霄的手臂:“得你为弟子……是为师……此生最大之幸……”
言毕,一代剑魔,溘然长逝,嘴角犹带欣慰笑意。剑冢万剑,同悲低鸣。
龙霄将师父的遗体小心地安葬在剑冢最高处,那里能望见云海日出,也能俯瞰整片山谷。坟冢很简单,一块青石为碑,上面只以指力刻下一个“剑”字,剑气纵横,一如逝者生平。
“师父,您一辈子没输过,也累了一辈子,睡吧。”
此后三年,他未曾踏出剑冢半步。
晨起,他会在坟前静坐,运转《武典》,内力如潮汐般在体内奔流不息,周身偶尔会有无形剑气自发流转,切割开飘近的落叶与尘埃。午后,他依旧练剑,剑冢之中万千残剑皆成了他的对手,木剑破空之声与内力激荡的嗡鸣终日不绝。神雕时常伴其左右,时而振翅与他拆招,铁爪与木剑碰撞,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这三年,是守孝,亦是沉淀。他将十年所学、尤其是最后那场大战的感悟与师父临终前的点拨,彻底融会贯通。那“内力化剑,发于体外”的境界,已从最初的雏形趋于圆融,心念微动,指掌间便可吞吐凌厉剑芒。
第三年满,深秋。
落叶铺满了剑冢,一片寂寥金黄。龙霄在独孤求败坟前郑重地叩了三个头。
“师父,弟子走了。”他声音平静,却蕴含着难以割舍的眷恋与坚定的去意。
他起身,看向一旁的神雕。神雕金色的眼瞳注视着他,低鸣一声,用巨大的翅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作告别。它走到独孤求败生前珍藏那几柄剑的石台前,用喙点了点那几柄气息各异的名剑,又看向龙霄。
龙霄明白它的意思,却缓缓摇头。
“师父的剑,属于这里。”他轻声道,“我的路,需要我自己去走。”
他所追求的,已非任何一柄具象之剑,而是自身化为最锋锐的武器,是那“无剑”之上的境界。
最终,他穿着粗布衣衫,孑然一身,除了满身修为与脑中武学,未带走剑冢一草一木,一铁一剑。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一步步走出这片困守了他十年,也成就了他十年的山谷。身后,是巍然肃穆的剑冢,是孤寂的坟茔,是长鸣送别的神雕。
前方,是纷扰未知的江湖,是一条注定不凡的武道绝巅之路。
山风呼啸,吹动他额前的黑发,年轻人眸若寒星,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山道的尽头,唯有剑气敛于体内,引而不发,以待惊世。